台面上摆满了女子梳妆用的物件,妆匣敞开着,里头露出各式各样的首饰、几盒胭脂水粉、一柄玉梳,以及几只盛着花露的瓷瓶。
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普通无奇,似乎没什么问题。
除了那个雕花精致的黄铜香炉。
炉盖上面是镂空设计,而那香味正是从这里面逸散出来的,气味过于浓烈甚至有些刺鼻了,和这喜庆的新房实在是格格不入。
秦素伸指捻起炉盖边缘落下的香灰。
香灰粉十分细腻,还带着燃后的余温。
她微微一嗅,掺杂花木气息的香气中,似有一缕极淡的苦味。
这香味同卫小娘房中闻到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秦素留了个心眼,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抬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根细长银簪,用簪尖拨弄了一下香炉内的灰烬,除了燃尽的灰色,没有什么特别。
秦素不死心,又用簪尖拨弄了几下。
这时,簪尖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秦素低头看过去,炉底有一些颜色较深的草料碎屑,还有几粒小巧的晶体颗粒,几近透明。
如果不是借着烛火的反光,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忽略了。
秦素用簪尖挑起那几粒晶体,连同下面的一些底灰,悄悄用一张干净的手帕包好,迅速揣进了怀中。
随后便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着梳妆台上的物件儿。
“大人,”仵作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上前,对常汝琰汇报道,“莲子羹残渣已检验过,碗内干净,不见毒物,也无其他异常附着。”
常汝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李秀才,“李公子,本官有些问题需你诚实作答。”
李秀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大人……请问。”
“言娘子生前是否患有心疾、哮喘,或其他隐疾?”常汝琰问得直接。
李秀才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没有,绝对没有!玉娘身体一向康健,绝无隐患!我们相识多年,我……我怎会不知?”
“今日新婚佳节,你最后一次与新娘相见是在何时?她当时状况如何?”常汝琰继续问。
“是在……拜堂之前。”李秀才稍作思忖,艰难答道,“前厅侧厢,我去接她时,她……还好好的,只是有些羞怯。言四和她的贴身丫鬟沫儿都在场。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她就被喜娘扶去准备拜堂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单独见过她,直到……直到……”
李秀才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拜堂之后呢?新娘直接回了新房?”
“是的。”一旁的张子谦见状接过话头,“拜堂礼成后,新娘便由喜娘与贴身丫鬟送回新房。按规矩,新郎需留在前厅宴客,文远兄则与宾客饮宴寒暄,一直在前厅未离开。这点不仅学生,其他同窗与亲友也可作证。”
他说到此处稍作停顿,又补充,“直到后院传出尖叫声,我们才一同赶来。”
常汝琰眯了眯眼,“张公子素日与新娘可有往来熟识?”
张子谦微躬身,“回大人,学生张子谦,与文远兄为同窗挚友。因文远兄之故,与玉娘仅见过几次,谈不上深交,更无过多私谊。今日不过以伴郎之身份尽礼而来。”
“拜堂之后,你可曾踏足新房?”常汝琰字字逼近。
“绝无此事!”张子谦目光无惧,正声道,“礼不可废,规不可乱。新娘独处,新房岂是学生擅入之地!自拜堂后,学生全程陪同文远兄接待亲朋,从未离开前院,大人若疑,可随时传唤宾客对证。”
张子谦答得掷地有声,言辞条理清明,举止坦荡,不见丝毫破绽。
常汝琰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秦素走了过来,对常汝琰微微颔首,低声道,“暂时没有新的发现。”
说罢,她的目光掠过墙上的铜镜,尤其在靠近窗户的几面上停留了片刻,又抬头瞥了眼窗外的太阳。
秦素心中有了个想法。
她压低声音对常汝琰讲,“门窗是紧闭的,没有侵入的痕迹,莲子羹也没有毒。但这香气实在过于浓了,和当时卫小娘案子中的香感觉差不多,但又有些异常。另外……”
她顿了顿,眼神再次落回那些铜镜上,“这里叫镜房,四周都是镜子。如果某个时辰,阳光透窗而入,再被镜面反复折射聚焦,光和热量叠加……会十分惊人。”
常汝琰目光一缩,神色微变。
秦素的话将他心头那始终解不开的困惑点拨了个通透。
他将目光重新聚集在镜子的陈设上,尤其是那些摆放的角度。
秦素见常汝琰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了。
不久,那个刚才昏倒的丫鬟被掐了人中,已经慢慢转醒。
然而醒过来的她,却死死缩在墙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她看见秦素靠近,目光落到她那身公服上,顿时慌乱不堪,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身子不住地往后退。
“别害怕。”秦素尽量温声安慰,蹲下身与丫鬟平视,“你是言小姐身边的丫鬟,沫儿?”
沫儿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刚才,是你最早发现小姐出事的吗?”
“是……是奴婢……”
秦素道,“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从你进入房间看到什么、闻到什么,门窗状态如何,小姐又是什么样子的——都仔细说。”
沫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应,“奴婢……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莲子羹的。夫人担心小姐饿着,后来奴婢便出了门。快到吉时时,奴婢想着再去叫小姐。门是关着的,奴婢敲了好几声,喊了好几句,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心有余悸,咬咬牙继续道,“奴婢觉着不对劲,小姐平日不会如此,心里慌了,就试着推了推门,可它竟推不开。奴婢愈发害怕起来,就拼命拍门,大声喊她,可还是没回音……所以奴婢才趴在门缝往里瞧……”
沫儿说到这里,脸色煞白,身子再次不住地发抖,“奴婢看见小姐,她……她就直直倒在地上,脸……脸色可怕得很,奴婢看了,吓得腿软,魂……魂都吓飞了!”
“后来呢?”秦素继续追问,“你进房时,香炉里的香是现在这样烧着的吗?”
沫儿点了点头,“是的,这香是小姐最喜欢的暖玉生烟,小姐还说这味道讨喜,图个吉利,特地嘱咐今早换新的,就一直烧着没断过。”
“你送莲子羹来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小姐是什么时候?她当时在做什么,神色如何?”
“是……是拜堂之后不久。”沫儿低着头回忆,“奴婢帮小姐卸了凤冠,小姐说有些疲倦,想一个人静静,就将奴婢和其他人打发了出来。那个时候,小姐看着有点累,但脸色并无异样,还特意嘱咐奴婢记得送羹汤过去……”
秦素凝神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沫儿脸上,判断着话语的真实性。
脸上的恐惧和胆怯看着是真的,不像是在撒谎。
这时,言四带着一行人快步走入,正是李秀才所提的几位同窗好友,其中还有张子谦先前提及能替他作证的人。
常汝琰的目光扫过来人,微微点头示意。
秦素适时止住了对沫儿的问话,起身站到了常汝琰身旁。
张子谦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李秀才身边,仿佛根本不曾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盘问放在心上。
常汝琰走去窗边将窗户推开,又看向房间内几面关键位置的铜镜。
阳光透窗而入,反射的光束映在镜面上。
他抬起手,微微调整身位,让光束落在手背上,凝神片刻,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他回身看向众人,沉声道,“几位都是新郎李公子席上的宾客。本官问你们,自新娘拜堂后被送回新房,直至后院传来尖叫这段时间内,”
话锋一转,他盯住张子谦,“张公子,可曾离开过前院?哪怕片刻?”
室内霎时寂静,数道眼神齐齐投向张子谦。
张子谦神色不变,仍旧是那副坦荡的模样,眼中还多了丝被质疑的隐忍无奈。他转头看向同窗们。
“回大人,”一名锦袍青年率先答道,“子谦兄一直同我们在主桌前招呼客人、挡酒忙活,全程未曾离开半步,在下可以作证。”
“确实如此,大人,”一位瘦高个书生忙接话,“中途他倒是离席过一次,但只去了前院东侧的更衣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回来了。更衣房和新房一前一后,离得远着呢。”
“对对,我也瞧见了!”又有人附和,“子谦兄去得快,回得更快。”
“更衣回来后呢?”常汝琰追问,“可还再离开过?”
“绝对没有!”先前那锦袍青年信誓旦旦,“他一直同我们喝酒谈话,直到后院传出动静。”
“没错。”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张子谦看向常汝琰,拱手道,“大人明鉴,学生句句属实。更衣室离此处甚远,当时学生确实速去速回,绝不可能分身行凶。”
常汝琰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几位作证人脸上扫过。
张子谦的不在场证明得到了多位证人的确认。
秦素微微蹙眉。
心悸的指向不会出错,可张子谦偏又有足以服众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远离前院的地方杀害新房中的言玉娘的呢?
常汝琰停止了对张子谦的追问,转而问言四,“言管事,言娘子生前与他人是否有过嫌隙?府中近日,可曾出现什么异常之处?”
言福立刻躬身回答,“回大人,我家小姐一向温和待人,对下人也宽厚,从未与人结怨。府里一直忙于婚事,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有异常。”
言四也是满脸茫然。
盘问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常汝琰沉吟片刻,转头对秦素低声道,“你方才提及的阳光、铜镜与热量……的确耐人寻味,随本官再去探查那些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