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时三刻。
秦素正在常汝琰的书房中奋笔疾书,
刚写到仵作确认白夜根毒素的部分,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轻衫拿着素笺走了进来,将素笺呈给常汝琰,“已经查明了,张子谦祖籍扬州府清水县,幼年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成人。虽家贫却读书刻苦,十九岁得中秀才,与李秀才为同窗,二人关系颇近。平日为人孤高,却获师长多加赏识。这是从书院与他寄宿的客栈中搜检出的书目清单。”
常汝琰接过清单,前几行无非四书五经、策论文章,但当目光掠过最后几行时,却微微一顿。
《天工开物》、《格致草》、《远西奇器图说》……
甚至还有几册手抄本的算学札记与星图注解。
“《天工开物》?《远西奇器图说》?”常汝琰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讥讽里透着玩味,“张子谦这趣味,还真是别致了。”
秦素浏览了一遍清单上的名字。
果然是这样。
《天工开物》记载的无非是各类技艺工法,其中光学原理也有提及。
而《远西奇器图说》都是些有关西洋机械、水利和器械一类的知识。
再加上那些算学与星图杂记……
一个如此热衷钻研杂学的书生,要想理解并且利用铜镜折光布置出反射机关,绝不是难事。
眼见查到了证据,秦素有些激动,“这些书,加上他手头的工技常识,足以确立张子谦有作案能力。”
常汝琰却未表态,指节叩着书案,“能力是有的,可若仅凭这些还远不能定罪。动机在哪儿?”
他看向轻衫问,“那言玉娘,难道与张子谦早有纠葛?”
轻衫闻言,摇首答道,“明面上找不到。言小姐深居闺阁,张子谦虽与李秀才交情极深,却极少与这位言家小姐往来。言府的仆从也说,两人素无瓜葛。不过……”
似乎忆起了什么,轻衫补充了一句,“属下走访时曾听书院一位杂役提到,去年的上元灯会,似乎是瞧见张子谦独自在言府后巷徘徊,神情还有些落寞,但那人也说得不太确切。”
落寞?
徘徊?
秦素心中疑惑更深了。
常汝琰未置可否,转而问,“白夜根来源可有线索了?”
轻衫道,“普通药铺医馆都没有卖的。已经派人去西市的胡商聚集处暗中探访了,还未有确切的消息。”
常汝琰对秦素道,“你昨日说,凶手需要精确掌控阳光燃点的时机。张子谦当时身在前院,又该如何确保在他更衣的短短一盏茶时间内,恰好让阳光达到所需的热量?早了,新娘尚未入房,晚了,他已在人前,根本无法脱身。”
这的确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破解的那一环。
其实秦素也还没搞明白。
虽说阳光是有规律的,但谁能猜得如此天衣无缝?
万一云遮雾绕或时辰稍有偏差,岂不徒劳无功了?
张子谦究竟靠什么来确保这一切万无一失?
突然间,秦素脑中灵光一现,“除非,他布置的机关并非靠瞬间升温点燃,而是要持续加热,直到引火物达到某一临界点才会引燃。这样的话,他只需在某个时间点前布置好机关,让它自行开始加热即可。至于具体燃烧的时机,可以是在他完成更衣后,甚至是在他回到酒席的时候。”
轻衫眼中闪过几分好奇,“临界点?”
秦素一怔。
又碰到这个问题了。
这昭庆的学问实在是和她有些不搭调。
秦素打着哈哈,“就是呃……就是那种必须烧到一定程度才起火的点嘛!”
常汝琰唇角不动声色地牵了下,眸中似笑非笑,“延时引燃,确实可能。那么是什么样的引火物,既能被阳光缓缓加热,又能在达到临界点时产生毒烟?”
秦素轻吐了口气,“白磷倒是起火容易,暴露在空气中便能自燃,可它太不稳定,要么早早烧了个干净,要么烧得猛烈,毒烟还没释放出来就灰飞烟灭了。”
“计燃芯。”
常汝琰吐出三个字。
“这是种特制的材料,通过计算就可以控制纵火的时间,点燃引线一端后,便能沿着设定的轨迹燃烧。”
秦素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和炸弹引线的制作原理差不多嘛。
张子谦只需要在布置机关时点着计燃芯,再把它放到汇聚的光点上,当阳光的强度达到点燃条件时,计燃芯刚好受热燃烧。至于时间只要计算好长度与燃烧速率,就可以控制它的引燃时间,完全可以卡在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里。
“大人真是高见!”
秦素是真的由衷想夸赞,既佩服常汝琰的缜密思路,又感叹世间险恶,这江湖门道,深一层天高不可测。
“如此,张子谦只需在布置机关时点燃,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阳光循着路径汇聚,机关便会自行启动。他唯一需要亲力而为的,便是提前潜入镜房将一切布置妥当。而这时间显然是在新娘被送回前,甚至可能是在大婚筹备期间,趁众人忙于事务、疏于提防之时。”
常汝琰微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断,“这正是关键所在。那么证据何在?镜房已被细致搜查一番,并未见计燃芯的残留。”
秦素立刻道,“计燃芯燃尽后,也只会留下一点焦痕,如果是混在香炉灰或是地面的灰尘中,确实不易察觉。但若布置机关势必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调整铜镜角度时。”
话音未落,她忽地想起昨日常汝琰擦拭铜镜的动作,“大人,你昨日擦拭那面铜镜时,可有什么发现?”
常汝琰并未答话,只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木盒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件。
里面是块布巾。
秦素凑近细瞧了瞧,只见布巾的一角染了几点浅黄色油渍。
“这是?”
“甘油。”常汝琰解释道,“味道很淡,但本官识得此味道。应是用于润滑镜架上的转轴,凶手在布置机关时,为调整镜面角度,极可能使用了微量的甘油润滑转轴。我擦镜时手指触到了镜架边缘,沾了些许甘油,便蹭在这布巾上。”
润滑转轴!
这一点便是关键的物证。
虽然不能直接指向张子谦,却能完美佐证机关的存在。
秦素精神大振,“这样一来,有了甘油痕迹,再结合白夜根、香炉灰,加之张子谦对光学杂学的精研,他的不在场证明便形同虚设。所谓的更衣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让众人误以为离场短促、无作案之机,这恰是障眼法。他真正动手的时机,远在更早之前。”
常汝琰道,“光凭这点,想让他松口怕是还欠些火候。到时候他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些痕迹是旁人所留,或只是无意间沾上的。除非他自个儿露了马脚。”
言罢,他转向轻衫,“那丫鬟呢?审出来什么没有?”
轻衫回道,“那丫头吓得魂都没了,说来说去还是老调重弹。不过她倒是提了一件事——新娘回房后不久,她听见屋里传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什么小物件掉在了地上。当时她以为是小姐无意碰落了首饰,就没放在心上。”
“咔哒声?”
秦素和常汝琰对视一眼。
多半是布置机关时不慎撞落了什么东西。
常汝琰道,“言四呢?他对张子谦还有什么补充?”
轻衫道,“言四提到,张子谦虽家道贫寒,但言老爷和李秀才念他才学颇佳,倒是时常接济他。尤其是李秀才待他亲厚如兄弟。言小姐也颇为体面,指使言四替他送过好几次笔墨和纸砚。”
“不过,他说半年前张子谦曾向言老爷求娶言小姐身边的一个叫采菱的陪嫁丫头。言老爷觉得他穷酸又只不过是一介秀才,立刻断然回绝了,而且话语似乎还不少讥讽。自那之后,张子谦就没再踏足过言府了。”
一个穷酸秀才,求亲被拒,还是个丫鬟?
秦素觉得作案动机找到了。
这张子谦表面看来对言玉娘恭敬,对李秀才情深义重,但那次被拒之后,极可能已暗藏怨愤,尤其是言老爷“穷酸”“不配”之类的话,对一个寒窗苦读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而言,无异于当众羞辱。
这种事虽小,可有时反而会碰到逆鳞。
张子谦将这份屈辱藏在心底,最终怨恨化作了满腔杀意。
而言玉娘,她或许并非他的直接目标,但她是言家最珍视的掌中宝,若她命丧黄泉,对言老爷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对挚友李秀才,失去至爱同样是无法愈合的重创,对旁观的张子谦来说,复仇快感便得以满足。
“好一个兄弟啊。”常汝琰冷哂道,“表面同窗义气,暗地却生毒刺。轻衫,提审丫鬟沫儿,重点查明她听见声响的具体时刻,再去问一问那个采菱,张子谦在求亲被拒前后,可曾对她透露过异常的言辞或行径。”
轻衫得令后应声退下了。
书房内只剩下常汝琰和秦素。
“此案关键,在于两点。”常汝琰总结了一遍。
“其一,证明镜面的角度被人为调整过,且有甘油残留为证。其二,张子谦有动机、有能力,且案发前具备潜入镜房布置机关的机会。计燃芯是关键,而他精通杂学,求亲被拒,案发前行为异常,这些都能支撑推断。至于沫儿听到的异响,是重要的旁证。”
秦素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虽然证据链尚未闭环,但脉络清晰了。只要找到计燃芯的残留物,或是证明他购得白夜根或缓燃材料……”
常汝琰道,““白夜根来源仍是难点,此物罕见,追查尚需些时间。但张子谦此人,心机深沉,又伪装得滴水不漏。明面上突破,怕是无济于事,只能攻其防备之外,击其软肋。”
“大人的意思是……攻心?”
这不就是往人心窝扎刀子嘛?这男人果然不走寻常路。
常汝琰双眸中寒光一闪,“正是。用他苦心经营的不在场证明为刃,直刺其软肋;以其深埋胸臆的怨恨为线,牵动他情绪的失控;再以他自诩无懈可击的伎俩为局,引他在自信中露出破绽。”
话说完,他提笔蘸墨飞速写下几行,然后递给秦素,“按此准备,明日升堂,再审张子谦。”
秦素仍有些走神,常汝琰方才那一套逻辑清晰又满是阴谋味儿的说辞,听得她一时还有些懵。
她扫了一眼便看明白了内容,上面的物证和提问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显然是直指死穴的策略。
这扬州第一神探,真是名不虚传啊。
秦素暗暗感慨,朝常汝琰点了点头后,快步离开了。
房内一时静谧无声。
常汝琰看着窗外的游廊,不由得想起昨日的场景。
秦素对迷药的了解,新奇的试验法子,那关于铜镜的暗示……
还有刚刚……
常汝琰指节在书案上一下下敲着。
半晌后,他停下动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看来,是只滑不溜手的小狐狸精啊……”
我的素,你马甲快掉了。
作者os:“我真的好想嚎一嗓子,其实常腹黑他腹黑不重要,他本来面目是有着老多秘密的死阴湿疯批啊!!!”
(我吃个凉西瓜冷静一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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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镜花水月案(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