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知道孙瑞云离家出走,已是半月后了。
许是看她每日苦练,连除夕也不停歇,任深总算收了之前随手扔给她的刀剑,开始认真教她。
任深说如她这般年岁的女娘,就算日夜苦练刀剑,男子只要挥刀用力一斩,兰时也毫无招架之力。这是男女之间天然林立的沟壑,她越不过去,不如多在弓箭上下功夫,学些防身的招式。
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兰时便从每日蹲马步,开始转为每日练一个时辰的骑射,一个时辰拳脚。但是她到底是个娇弱的女娘,出拳没有力道,手指搭箭准头也不好。任深每日冷嘲热讽,在她两边手腕上各悬了一个沙包,练她的臂力。
这半月下来,兰时手腕,手指侧面磨出了几道惨不忍睹的血痕。
云溪见了心疼不已,逢人就骂任深,给他端去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酸了,总之是加足了酱料,恼的任深日日去厨房找茬。
兰时倒是不太在乎,只是经不住柳氏和云溪叨唠,趁着空闲下来去前院找张大夫讨点药膏抹抹。
北城的冬季漫长,正月虽已过半,天气依旧寒冷干裂。草原上刮来的风凛冽得如刀子地直直插入人的心肺之中,呼出的气都冻成了冰。
家中仆妇若没差事在身,都躲在房中烤火闲聊,不太敢出门。
柳氏治家向来宽和,知道也不过多苛责。
兰时一路走到前院,除了贯耳的风声,周遭静悄悄的,当真是落针可闻。许是她近些时日常练拳脚的缘故,倒是觉得没有以前那般畏寒,走路也轻盈了不少。等走近前院书房,恰巧看见裴玄清带着一身风霜从穿堂走来。云同和任深跟在后头,躬身与他说着话。
“张娘子父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起先还护着她,咱们把他家大公子入股广信府地下赌庄的契书一拿出来,那张大人恨不得给大公子跪下磕头了。敢惹咱们家女娘,有这个张娘子好受的!”
任深懒洋洋答话:“大公子能耐啊!短短几日拿了广信府官员这么多把柄。这一番威逼下来,恐怕把整个广信府的官场都得罪了吧。我说,不就是几个女娘吵吵嘴,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得罪就得罪!我们裴家还怕这些臭鱼烂虾!”云同满不在乎道。
任深睨着裴玄清脸色,呵呵直笑:“是不怕!就怕小女娘受委屈呗!”
裴玄清闻言静默不语,提脚迈过门槛,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哥哥。”
三人同时停了脚。
裴玄清转头,见兰时笑着提着裙摆步上台阶,脸颊鼻头被风吹得有些发红,不自觉中加快脚步,迎下去道:“怎么不戴兜帽?”
兰时摇摇头:“现在不怕冷了。”
裴玄清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兰时身上:“不能有些好转就大意了。”
斗篷罩在兰时身上,还带着裴玄清身上遗留下的温热体温,夹着清华而矜贵的松枝香,若有似无地蹿入鼻中格外让人心安,她伸手拢紧了些:“嗯!听哥哥的!”
云同笑道:“七娘子好久没来了,看来功夫练得不错,赶明儿个咱两比比!”
任深嗤笑一声:“就她那花拳绣腿的,你逗猫呢!”
“嘿!”云同撸起袖子,就想干架,任深脚下生风地钻入偏房中,喊道,“比!你比!输了别说是我教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云同伸手指了指偏房闭紧的门窗,又朝裴玄清和兰时笑道:“大公子,七娘子赶紧进去吧,我去沏壶茶来!”
兰时笑着跟在裴玄清身后进了书房,解下斗篷挂在木架上,笑道:“云同在哥哥身边越发伶俐了,还能找到地下钱庄。”
裴玄清将里间的炭盆挪到兰时脚边,挽着袖子净了手,才坐下说道:“他没这么大能耐,是远淮找的。不过孙娘子前段时日离家出走,远淮急着寻她,拖了几日,不然事情早就了结了。”
兰时一怔,声音有些惊诧:“孙娘子离家出走?”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喃喃道,“我说这段时日府里怎么这么安静,还以为是府中下人怕冷不出门,原来是孙娘子没上门啊。都怪我,整日只知道练功夫,都不知道孙娘子出了事。人找到了吗,还好吗?没受伤吧。”
兰时心中隐隐猜测孙瑞云离家出走,与那日梅园之事有关,是以一连问了好些问题,独独避过了孙娘子离家出走的原因。
云同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盏进来,恰巧听见笑道:“孙娘子那就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孙郎君带着家丁护卫满山找她,急得起了一嘴燎泡,人都跑瘦了。人家孙娘子逍遥地躺在聚福楼厢房里吃吃喝喝,不知道多快活呢!”
兰时不由失笑。
她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衣袖顺着扬起的手臂滑落,露出一圈红紫色的淤痕。
裴玄清看见,右手下意识从袖中探出,想要触碰,倏而东面的窗户啪嗒一响,寒风从窗户缝隙中透进,刺入他的指骨。
裴玄清手指顿在半空,微蜷起手指,而后双手撑在案几上起身,从多宝阁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推至兰时面前:“每日擦三次,淤伤会好些。”
兰时放下茶盏,看了眼手腕上的伤,笑道:“差点忘了,今日本是来找张大夫讨药膏的。”
她打开瓷瓶,青葱似的手指抠出一小块白色的软膏,轻轻擦着手腕,笑道:“我娘总说我这样下去,身上磕呀撞的,留了疤就不好嫁人了,云溪也说这伤看着很疼,明明没什么呀。”
裴玄清冷肃的眼神随着那柔柔的指头轻颤着,倏而蜷起的指腹张开,裴玄清接过兰时手中的药膏,抹在她手腕上,涂抹均匀后轻轻地按压着:“这个药膏需要按一按。”
他的手腕悬空,衣袖挽至手肘处,除了抹药的指腹,并没有多余的部位触碰到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用完了再来找我拿。”裴玄清擦完药,收回手,想了想又道,“对了,今日远淮要与孙娘子去建县,等过几日天气暖和些,就要回京了。我看你与她交好,要不要去送送?”
“哥哥...”兰时想问裴玄清为何不去,话说到一半觉得有些不妥,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剩下的药膏揣进袖囊中,匆忙起身,“那哥哥,我先去送送她,再来找你。”
“兰时!”裴玄清忽然叫住她,清冷的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脆弱,“在我面前不用小心翼翼,好不好。”
兰时僵硬地回过身。
书房门枢紧闭,间隙中透进来的日光支离破碎,唯有案几上的一豆孤灯散出些许昏黄摇曳的暗光。
兰时看着裴玄清,忽觉他好似与这一豆孤灯一般,冷清地在风中摇晃。她刻意避开了裴玄清为她闹翻整个广信府讨公道的事,也故意不去问那日他与孙瑞云说了什么。
兰时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惧怕裴玄清隐晦的疼爱在她的认知中过了界,或许是害怕自己问了裴玄清会生气,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了过去的羁绊,她无权再干涉裴玄清的感情。
她的欲盖弥彰,他全都知晓,所以方才连衣袖都不愿意触碰到她吗?
裴玄清说过会视她如亲妹那般疼爱,而自己刻意忽略他信守承诺的举动,是在伤他吧。
半晌后兰时才道:“哥哥,对不起。”
裴玄清笑笑:“没事,你去吧。”
兰时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步出书房。
云同安排了马车送兰时去城外十里亭。
正街上川流不息,人声嘈杂,云同在车辕上架着车,不停和她说着这几日去广信府官员家中替她出气的趣事,兰时心中烦闷,无力地倚靠在车壁上,只觉得耳膜鼓噪,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她一路浑浑噩噩地闭着眼睛,偶尔含糊应上几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云同也没再说话,兰时才觉呼吸平畅了些。
又过了一会,城外道路开始变得崎岖,马车跑的有些颠簸,忽然间车轮似乎压上了一块石头,兰时被颠的腾空而起,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车壁上,紧接着又摔了下去。
她捂着后脑勺朝外道:“云同,我有些不舒服,行慢些。”
“嗯!”车外之人答应了一声,没有多的话。
只是马车并没有慢下来,反而越开越快,越来越颠簸,兰时颠得浑身快散架似的疼。更要命的是,云同在抽鞭催马。
刺耳的挥鞭策马声,一声紧着一声从车门外窜了进来。兰时听着那声音,好似鞭子抽在自己身上,连额角也跟着一下一下抽痛起来。她忍了半晌,倏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云同不是这样冒失的性子,而且自从出了城门,好像就没听见云同说话了。
兰时心中警铃大作,抽出腰间匕首猛然推开车门,赫然发现云同不知所踪,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兜帽,身穿玄色短衫,虎背熊腰的陌生男子。
兰时如同一只猎豹冲了上去,将匕首横在那人脖颈上,喝道:“你是谁!”
那人脖颈被兰时刺出了血,丝毫不见慌乱,慢腾腾转过头,朝她阴沉地咧嘴一笑:“怎么,几日不见,小娘子把我给忘了!”
兰时望着那张满脸胡渣,如同铁片生锈般灰黄的脸,脊背冷得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