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十里亭,位于遍种柳树的十里河边,琉璃金顶,红柱拱檐,如一座水上宫殿,清幽雅致,前来送行故人时,总会抬手折下一枝柳枝以表思念之情。
而北城的十里亭,虽然与京城重名,却只是城郊小土坡上形同废弃的一座残破凉亭。
韩冲今日有公务在身,特意托了姜夫人前来相送。
姜夫人听说城西庄子上连着死了好些牲畜,怕是害了传染的疫病,带着疗兽疡的郎中先去庄子上查看了一番。
赶到十里亭时,已近晌午,沈行之已和孙远淮,孙瑞云在十里亭下话别。
孙瑞云见了她,立马拉下脸来,朝孙远淮不满道:“哥哥!兰时呢!她怎么不来!”
孙远淮朝姜夫人拱手致礼,呵斥了孙瑞云几句,才道:“我让你去裴家与她辞行,你自己不去,现在怪谁。”
“我那不是!”孙瑞云憋着气,“你叫我怎么去裴家!”
沈行之嗤笑道:“哟!看样子是被裴玄清拒之门外了!孙娘子,这是好事啊,裴玄清那厮整日板着张脸,跟个顽固不化的老夫子似的,你嫁过去日日对着多晦气。”
“沈行之你就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你不也没吃着吗!”沈行之懒洋洋道。
沈行之和孙瑞云两人斗着嘴,姜夫人插不上话,急得直跺脚。
孙远淮见姜夫人神色不对,摇着折扇问道:“姜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姜夫人这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看见裴娘子的马车了!”
众人皆是一怔。
姜夫人急着抖了抖袖口:“我今日去了城西庄子,下马车时正巧看见裴家马车路过,我依稀还听见她在车里头说话来着。那时我以为裴娘子跟我一样出来得早,想去郊外转转,就没放在心中。可现在都快晌午了,她怎么还没来?裴娘子行为有举,既然今日出来肯定是来送孙娘子的,怎么会错过啊。”
“糟了!兰时出事了!”沈行之神色一凛,匆忙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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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时在旷野上狂奔。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不要命似地朝前跑。
身后的脚步声飞快靠近,那沉沉的脚步声比风声更加令人战栗,像是重锤一下一下砸入她的脑中。兰时浑身发麻,喉咙干涸得连求救的喊声都发不出来。
若不是她跳车时躲过了黄塘的拳头,弯身用匕首划伤他的脚腕,此时自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那一刻的慌乱与恐惧迫使她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撞入这片草地,现下兰时已经辩不出方向,只隐约觉得自己离北城越来越远了。
黄塘在后头挥刀叫骂着:“臭娘们!害死老子兄弟,今日让你偿命!”
那刀尖的破风声比骂声更近,带着杀气的挥刀声刮过她的耳垂,她似乎能闻到刀尖上腥臭的血腥味。
兰时绝望回头,头上束发的钗环顿时甩飞出去,满头青丝在风中零散开来,扑在她脸上,黑黝黝的缝隙中,兰时看见那张犹如修罗地狱里爬出的鬼脸,忽然双脚好似被地底下伸出的鬼手牢牢抓住,身子直挺挺地朝前栽了下去。
这次栽倒好像耗尽她所用的勇气,兰时已经脱力到爬不起来了。双手撑在干枯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瘫坐在地上,见黄塘一步步朝她靠近,求生的**让她下意识地蹬着双脚,拼命朝后退。
黄塘咧着一口黄牙,提刀走到兰时面前,冷冰而狰狞的眼睛因为兰时的恐惧和凄惶愈加兴奋,他拿刀拍着兰时面颊:“你不是很会跑吗!怎么不跑了!臭娘们!”
怎么会!
黄塘怎么会找到她!
兰时看着头顶上落下的寒光,浑身冰冷地说不出来话,指甲深深插入草地中,脑中绝望到一片空白。
“兰时!”
空旷的原野上忽然降下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是破开了封冻她的寒冰。兰时眼珠微微颤动,挣扎着看向黄塘身后。漫天霞光之中,沈行之带着四五个护卫踏着火浪朝她奔来。
他的右手臂上架着箭弩,不等黄塘彻底转过身,一只短小的袖箭凌空激射而出,扎入黄塘肩头。
黄塘惨叫一声,捂着肩膀应声倒地。
兰时脑中神经顿时绷紧,她咬了咬牙,使出浑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趁着黄塘不备,飞快地朝沈行之冲去。
“沈行之!”
沈行之闻声翻身下马,疾跑着将兰时拥入怀中。女娘贴近他胸膛的刹那间脱力滑落,沈行之右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托起来,紧张问道:“没事吧!”
兰时没想到自己还能从黄塘刀下活下来,身子哆嗦得厉害,伸手紧紧拽住沈行之的衣襟,好似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怎么都不肯松手。
沈行之见她面白如纸,惶惶不知所措,心疼地将她搂紧了些,锐利的目光看向黄塘,朝后挥手:“要活的!”
长明带着人上前捉拿黄塘。
不多时,兰时身后响起激烈的厮杀声,叫喊声,还有一阵浓浓的血腥气随着草原上的风窜入她的口鼻。她想回头,沈行之伸手捂住她的双眸,轻声道:“别看,一会就好。”
果然,那场厮杀到了最后,只剩下黄塘气急败坏地叫骂。
沈行之松开手,问道:“还能走吗?”
旷野之上微风浮动,女娘娇软可怜地倚在沈行之怀中,柔软乌黑的青丝散落在手背上,像是无声地撩拨。兰时一向刚毅,拒人千里之外,何时这样卸下心防依赖过他人。沈行之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问出那句话,他不应该问,应该直接抱啊。
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
沈行之不等兰时回答,将她拦腰抱起。
兰时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下去。
沈行之将她强按入胸口,像是搂着一只小猫似地让她窝在怀中:“就这一次,别拒绝我,让我帮帮你。”
兰时一怔,不再挣扎。
沈行之的救命之情,说得这样卑微,甚至像是恳求。
兰时跑得太久,浑身酸疼,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的确走不动了。她孱弱地靠在沈行之身上,喘着气说道:“沈行之,我欠你一条命。”
沈行之脚步一顿,垂头看着怀中虚弱无力的女娘,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救下你。”
他的臂膀沉稳有力,抱着兰时像是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小心翼翼,走路时眼睛也没闲着,一直盯着脚下的草地,避开凸出的碎石和凸起的沙堆,生怕颠着她。
长明一拳头锤晕了黄塘,叫来两个护卫拖着,回过头见沈行之走路七拐八绕,双脚跟踩棉花似的撅着屁股,大喊道:“世子,裴娘子是不是很重,要不然属下来抱!”
沈行之猛然回头,如同被抢了食的饿狼一般,狠狠瞪向长明。
长明打了个寒颤,赶紧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仰头望天。
沈行之深吸了口气回头,兰时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脸颊微红,眼睫浓密而卷翘,玲珑小巧的鼻头上渗出几颗圆圆的汗珠,她的双手自然垂在胸口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只猫儿一样可爱乖巧。
沈行之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又怕她醒了朝自己张牙舞爪。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
沈行之一路将兰时送回县衙。
角门打开时,柳氏带着一众女眷从门内涌了出来,众人急的急,哭的哭,七嘴八舌得围着沈行之问长问短。一片青衣罗裳中,孙瑞云更是哭得惨不忍睹,妆都花了,更像扒了灶台的黑狗似的。
沈行之哭笑不得,避开众人的簇拥,轻声道:“她没受伤,只是睡着了!”
“哦!哦!”柳氏赶紧叫众人噤了声,又让人去外头寻裴玄清和裴三爷,告知他们人找到了。
谢大娘想接过兰时,沈行之侧身往外让了让,轻声道:“受了惊好不容易睡了,别吵醒她,还是我抱她进去吧。”
柳氏听说兰时受了惊,落了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让众人让开条道,让沈行之将兰时抱进内宅里间。又叫人去找张大夫过来探诊,自己在外间与谢大娘抹眼泪,悲叹兰时命苦,三天两头地受难,还都是要命的事。
张大夫看诊不喜欢有人旁观,云溪进不去里间,火急火燎地在外间打转,回头见孙瑞云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强打着精神安抚她。
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那扇厚重的门帘,仔细听着里头动静,丝毫没留意到沈行之悄然离去。
长明牵着马立在裴府外边候着,没过多久,就见沈行之形单影只的揉着手腕从里头出来,无人相送,忍不住抱怨:“世子,这裴家真是无礼。您可是将裴娘子抱了十几里路,一路抱回来的,为了不吵醒她,连马都没骑,她们竟然都没留您喝盏茶水?”
“十几里路算什么,咱们在军营操练,身上的铠甲,沙袋,还有长戟加起来可比裴娘子重多了!”
“那她们也总该道个谢,送您出来吧。”
沈行之一边活动着酸痛的手臂,一边龇牙咧嘴道:“都是一家人谢什么谢。”
“啊?啥一家人?咱们怎么跟裴家成一家人了?”
沈行之伸手打了长明一个暴栗:“迟早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