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春见兰时丝毫不给自己情面,心中大为恼怒。她退到一边,将双手轻拢在袖中,右手指甲深深刺入左手虎口,才能勉强维持着脸上笑意。
此时躲在人后许久不出声的裴媛悄无声息地走到苏玉春身边,羞憾道:“苏姐姐,我这个七妹言语无状,好好的一个赏梅宴被她搅得鸡犬不宁,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苏玉春眨了眨眼,抹去眼底的那一丝阴冷,回头柔声道:“裴娘子不要多想,虽然我与你只有几面之缘,但是我在京中的闺中密友对你多有赞誉,自是知道你是个淑善守礼的小娘子!”
“真的?!”裴媛听后脸上隐隐有些窃喜之色。
苏玉春诚挚地点点头:“她们给我写来的信中常提到你呢!只是...”苏玉春看了眼还在和一众女娘唇枪舌剑的兰时,面上有些为难,“裴娘子,七娘子这般行事,未免有些拖累你的好名声。”
裴媛咬了咬牙,强忍着怒气道:“姐姐不知道我心中的苦!她呀,仗着我哥哥疼她,在家也是作贱我的。”
苏玉春面露诧异之色:“可你才是裴家所出啊,我说句不当说的话,兰时她毕竟姓叶的。你若是一味忍气吞声,知道的自然说你贤良谦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错处才被她这样拿捏呢。这样将来婆家...”
苏玉春适时住了嘴,在一旁侍奉的邱嬷嬷见状赶紧上前,凑到裴媛耳边道:“是啊,六娘子,您这样好脾性的忍让,别人还以为您哪里不好,被她拿住了什么把柄呢!您就快说婆家了,到时候哪家高门还敢上门?不如乘此机会,与她撇清关系,好好立一次威,叫众人瞧瞧您的品性!”
苏玉春和邱嬷嬷的话简直说到裴媛心坎里,裴媛顿时将裴玄清临行前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从廊上冲下去,大声喝道:“叶兰时你闭嘴!大家叫你一声裴娘子,你还真当自己是裴家人了!不过是个拖油瓶,外来户,哪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没的玷污我裴家名声!”
众女娘闻言,皆是一脸嘲讽。
张娘子抿嘴笑道:“可不就是,说到底不过是个拖油瓶。”
另一人也道:“人家正经裴娘子在这儿呢,你打着裴家旗号这样招摇,也不知道仗的谁的势!”
兰时冷冷看向裴媛,正想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她仗的我的势!”
裴玄清沉步走入花厅前院,身上玄色大氅袖袍翻飞,面容清贵沉肃,瞬时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花厅中静默了一瞬,紧接着响起阵阵惊呼。
胆小的女娘们,早已面红耳赤地躲在廊柱后偷偷探头张望,还有些女娘不但没有回避,反而涌下台阶,想要上前搭讪几句,但见裴玄清面色清冷,又踌躇着不敢靠近。
裴玄清没有理会女娘们的目光,径直走到兰时面前,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兰时摇了摇头。
裴玄清侧过身将兰时护在身后,对裴媛冷冷道:“出门前我交代过你照顾幼妹,莫要口舌生非,你都忘得一干二净,是家中祠堂还没跪够!”
裴媛脸色煞白地朝后退了几步:“我...我...哥哥,我是看她说得不像话,丢了裴家脸面才说她的。”
“兰时听话懂事,何时丢过裴家脸面!只有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尽家族颜面!”裴玄清声音更加严厉。
他转头,冰冷的视线从院中女娘身上一一划过,“兰时既入我裴家,就是我裴玄清的妹妹,辱她即是辱我!今日你们出言不逊,折辱于她,我自不会干休!还请诸位回去告知父兄,不日裴玄清必会登门拜访!”
裴玄清说完了,见苏玉春又想上前说话,不耐烦地撇过眼去:“苏娘子闲得慌自找事做,莫要多管闲事!”
苏玉春一下僵在原地,一众女娘也吓得噤若寒蝉。
孙瑞云噗嗤一笑,拉了拉兰时衣袖:“玄清哥哥真厉害,几句话就将她们说得鸦雀无声。”
兰时抬头仰望裴玄清冷清的侧颜,今日他好像格外生气,面颊绷得很紧,锋利如刀,连那蹙起的眉间都藏着狠戾之气。兰时不想他过于担心,扯了扯他的衣袖,悄悄笑道:“哥哥,我刚才出了好大的威风,她们被我骂得都不敢说话了。”
裴玄清听见兰时轻语回头,面前女娘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忽而眉峰松动,浅浅一笑,总算心气平和了些:“嗯!走吧,梅园里请了杂耍班子,你和孙娘子去梅园看看,等父亲与苏大人议完事,我们就回家。”
兰时点点头,拉着孙娘子跟在裴玄清身后出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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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园与花厅隔着高高的院墙,需从另一头绕过,裴玄清沿路一直将兰时送到梅园入口,才道:“兰时,你先进去,我有话对孙娘子说。”
兰时一怔,看看孙瑞云,又看看裴玄清,什么也没说,只轻笑着点点头,步入梅园。
兰时一走,孙瑞云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她的心口怦怦直跳,红着脸,一边羞臊地踢着脚下碎石,一边拂着额边散乱的鬓发,小声道:“方才多谢玄清哥哥替我解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很感激的...”
裴玄清摇摇头:“我不是替你解围,我只是为了兰时。”
“啊?”孙瑞云张大了嘴巴,一时噎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玄清定定地看着孙瑞云,叹了口气:“我早该和你说清楚的,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只是看在远淮的面上,多有包容。但若这份包容让孙娘子误解,实是我的不是。”
孙瑞云僵住,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玄清哥哥,你...你在说什么呀!”
裴玄清朝孙瑞云深深一揖:“孙娘子,我对你并无情意。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绝不会有,还请你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不不!”孙瑞云急得满头大汗,“玄清哥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可以改的。你不喜欢我买那么多宅子,我就还给他们,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是我送给他们的。兰时说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总要告诉我,我才知道啊。你知道我有些笨的...”
孙瑞云越发语无伦次。
“你很好!只是...”
裴玄清声音软了下来,目光悠悠看向梅园入口,“我心中已有偏爱,只愿余生珍重相待,再也容不下旁人。”
他有心上人了...
他有心上人了...
孙瑞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她身子晃了晃,目光空洞地看着裴玄清,忽而踉踉跄跄地朝后跌了几步,放声大哭,掩面朝外跑去。
立在一旁的云同见状,有些不忍上前道:“公子,您何必说得这么直白。”
“长痛不如短痛,你去告诉孙远淮,以免孙娘子出事。”
云同领命而去。
裴玄清孤身立在梅园外头,里面鼓乐震天,隐隐夹着女子娇俏的笑声,惊得那方拱门内,一地的落梅。
他的视线顺着一朵飘零的梅花落在地上,忽而笑了。
当他对孙瑞云说出自己心有偏爱时,他甚至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有着隐晦的沸腾,发疯似的撞进他的心脏,那种疯魔的快意几乎碾碎他的神志,让他踏上这条落梅之路,走到兰时面前,宣泄自己积郁已久的情思。
此生能有一次说出情意的机会,已是上苍对他的恩赐吧。
裴玄清仰头,毫不避讳地直视苍穹上刺目的日光,直到瞳孔缩紧,酸痛到湿润,他才闭目,再睁眼前,眼底所有的挣扎,疯狂彻底消散,又是一贯如寒潭似的冷清,深不见底。
苏玉春站在甬道尽头,呆呆地看着裴玄清渐行渐远的背影,怨毒地望向梅园拱门。
她听见了裴玄清对孙瑞云说的话,也看清了裴玄清望向梅园眷恋而痛楚的眼神。
梅园里的女娘裴玄清大多都不认识,只有两人,裴媛,兰时。
裴玄清余生所念的女娘是谁,呼之欲出,只有孙瑞云这个蠢货才看不明白。
梅园中嘈杂的锣鼓声充斥耳膜,苏玉春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个名字,愈加烦躁,她伸手扶住身边的红墙,指甲用力划过墙壁。一声尖厉的声响过后,粉红的指甲片应声折断,殷红的血迹从撕裂的伤处慢慢渗了出来。
苏玉春身后的婢女瞧见,握住她的手指,叫道:“娘子,您的指甲...”
苏玉春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婢女。
婢女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苏玉春抽出帕子,用力地搓着断甲上的血迹:“我哥哥呢?”
婢女瑟缩道:“大公子,大公子好像与几位公子约着出去饮酒了。”
苏玉春哼了一声。
那婢女赶紧道:“大公子应该会早些回来的,今日那人要来。”
“黄塘?”苏玉春问道。
“嗯!”婢女点头。
苏玉春扬眉看向梅园,忽觉里头杂乱的乐鼓声没那么刺耳了。她挑了挑嘴角,朝婢女温和笑道:“黄塘过来了,一定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