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女客休憩的偏院离花厅并不远,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曲道连接着通往花厅的角门。过了角门,成片的松红梅从抄手游廊的红墙顶上探出头来,像是铺了一条紫红色的花路。
兰时和孙瑞云一边说着话,一边赏着头顶上的红梅,冷不防看见前面美人靠上歪着一个年轻妇人,肌肤若雪,风姿绰约。她好似被墙上的红梅吸引,眉目带笑地叫身旁的婢女去摘一簇过来。
不多时,那妇人听见脚步声回头,起身朝兰时和孙瑞云行了一礼,笑道:“花厅里喧闹,我在此处躲懒,不巧遇上了裴娘子和孙娘子。”
孙瑞云顿时冷了脸,扯了扯兰时衣袖:“这是韩冲夫人,姜沐。”
原来是嫁给韩冲的姜氏女。
虽说姜沐出身姜家旁支,但是毕竟姓姜。如今姜裴两家在朝堂上明争暗斗,搅弄风云,姜沐此时在游廊上与她偶遇,可真不像是恰巧这么简单。
兰时压下心头的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地回礼:“姜夫人好!”
姜氏走上前,温柔笑道:“我听郎君说,裴娘子读了许多诗书,是个有见识的女娘,心中很是仰慕,早就想与你结交畅谈一番。今日有幸遇上,裴娘子就别客气叫我夫人了,你我姐妹相称吧。”
兰时想起自己那点歪瓜裂枣的学问,实在汗颜,连称不敢,与姜氏客客气气地说着场面话,一同朝着花厅走。
三人行至转角,恰巧花厅中的一众女娘们相约出门赏梅,簇拥着聚到回廊上。苏玉春走在最前面,回头张望了几眼,问道:“孙娘子和裴娘子怎么还没来?”
众人皆是一默,忽然不知是谁噗嗤一笑,率先开了口:“说起孙娘子和裴娘子可真是好笑,这二位前不久还在婚宴上掐得脸红脖子粗,我可是亲眼看见孙娘子将裴娘子推下台阶,裴娘子又将孙娘子踹下湖的。谁知这才几日,两人就好得跟亲姊妹一样。”
“谁说不是!孙娘子好歹也是高门贵女,竟然不顾礼义廉耻,为了裴大公子,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了北城,闹得满城风雨,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对裴大公子春心暗许似的。”
另一人扇了扇口鼻,接口道:“诸位姐姐说得我都仿佛闻到孙娘子身上的铜臭味了!”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哄笑成一团。
苏玉春压下嘴角,轻声道:“诸位娘子少说几句吧,孙娘子听了会不高兴的。再说我看裴公子与孙郎君交好,许是两家已有默契,也说不定呢。”
谁知苏玉春的话不但没有让那些女娘收敛,反而激得她们越发不满。
“裴大公子能看上那个草包?!孙娘子除了银子,还有什么呀!整日呼奴唤婢,买这买那,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父亲管着户部钱粮似的。”
“哎!张姐姐这话可是有说法了,你们说孙家怎么这么富豪,该不会是孙尚书贪墨吧。”
“难说得很,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户部尚书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孙家的家财来。
孙瑞云站在转角处,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咬着嘴唇瞪向前方。
兰时转头见她脸色不好,刚想劝阻,就见孙瑞云如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拿着牛皮鞭在空中一挥:“你们都胡说些什么!我父亲没有贪墨,我们家的银钱都是我哥哥挣来的!”
众人正说得兴起,谁都没料到事主竟然躲在后面偷听,大惊失色之下都噤了声。
花厅中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苏玉春不想众人闹得太僵,出来打圆场,拂着孙瑞云后背劝道:“孙娘子,大家只是玩笑罢了,或许言语间有些失度,但是绝没有诋毁孙尚书的意思。你若是不高兴,我替她们向你道歉,别生气了,好不好。”
孙瑞云仰臂挥开苏玉春,怒道:“玩笑?我怎么没听出来她们在玩笑!她们明明骂我不懂礼义廉耻,还背地里污蔑我父亲贪赃枉法。怎么,现在看见我了,一个个地都成了缩头乌龟,敢说不敢认了!”
苏玉春毫无防备,被推得向后打了个趔趄。幸好身后离得近的女娘扶了她一把,才没栽倒在地。苏玉春一时泪水盈眶,挨在那女娘身上,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孙娘子,大家都是后宅女娘,哪里懂得那些朝堂中的事,你真的想多了。”
苏玉春身后的女娘本就对孙瑞云不满,此时见苏玉春哭得可怜,更加愤恨:“就是,几句玩笑话,孙娘子何必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地,还差点将苏娘子推倒。就算我们得罪你,苏娘子总没得罪你吧。”
“是啊,再说我们也没胡诌啊。难道不是你追着裴大公子到了北城,不是你整日在北城买宅子买地的瞎胡闹。裴六娘子,你说,之前孙娘子是不是与你们府上的七娘起了龃龉,还将她推下台阶的?”
裴媛正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孙瑞云出丑,冷不防被人点到,想起自己屡次被孙瑞云奚落,赶紧添油加醋道:“是啊,是啊,她还说了好些七娘的坏话呢!我们府上的七娘年纪小,但是处事一向周全,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
“你!你们!”孙瑞云指着一众女娘气得发抖。
姜夫人站在兰时身旁,笑眯眯道:“这个苏娘子真有意思,明明这火都要熄下去了,她劝上几句,大家反而吵得更凶了。”
兰时闻言,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姜夫人一眼。
姜夫人好像看不懂兰时眼中戏谑,指着苏玉春身后的女娘说道:“这个是广信府王通判家的小女娘,王通判与苏家世代交好,王娘子自然要为苏娘子打抱不平。那个是建县县臣家的张娘子,她之前爱慕沈行之也是闹得人尽皆知,但是建县祭祀后,对沈行之十分惧怕,绝口不提要嫁沈行之之事。听说前不久她与家中嬷嬷来北城买爆竹,意外撞见裴大公子。张娘子又开始四处打听裴大公子的事,真是小孩子心性。可笑的是,她家中长辈也由着她胡闹。”
“还有那个...”姜夫人又指着一个女娘道,“刚才说孙尚书贪墨的女娘,其实她父亲曾是工部侍郎,有一年南方祈州洪水决堤,她父亲借着修缮堤坝,贪了不少户部拨下来的银款。本来是要杀头的,恰巧皇后娘娘怀上龙嗣,陛下大赦天下,只判了流放。她父亲也是个能人,在南蜀买通了地方官,参与修建堰坝立了功,这才重新起复。”
兰时仔细听完,笑道:“多谢姜姐姐指点。”
姜夫人摆摆手:“我哪里指点了什么,不过是平日闲得慌,打听了些宅里八卦,说给妹妹听。”
兰时笑了笑,与姜夫人行礼致谢,朝孙瑞云走去。
姜夫人身旁侍奉的婢女见兰时走远,悄悄上前道:“夫人,您何必出这个头。今日您帮了她,明日那些女娘们就都知道了,往后北城哪家官眷还会给您好脸色。”
柳氏看着兰时背影,露出些愁苦之色:“若不是因为我,郎君也不会被文官清流和姜家排挤,发配到北城做个小小的县臣。”
她捏紧了手中的巾帕,咬了咬牙道:“我只盼着能帮他一二,让他早日回京。不过,我也不知道怎的,看见裴娘子,真心想帮帮她。走吧,咱们就好人做到底,省得她们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
苏府花厅一墙之隔就是梅园。
兰时沿着回廊缓缓步行,衣袖浮动间,好似听见风吹枝头,簌簌的花落声,伴着阵阵梅香,沁人心扉。
这样好的赏梅时节,被口舌之争侵扰,真是坏了兴致。
她兴致阑珊地走到孙瑞云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孙瑞云回头看见兰时,顿时委屈地拉着她的袖子,抽抽搭搭地哭道:“兰时,她们欺负人!”
兰时刚要说话,方才出言要裴媛作证的女娘就嚷道:“裴娘子,你来的正好!你说当初孙娘子是不是把你推下台阶?行事这样野蛮粗鄙,哪里是名门贵女做得出来的!”
兰时点点头:“孙娘子的确将我推下过台阶。”
“啊!”孙瑞云惊诧地忘了哭。
众女娘顿觉有如神助,只是她们脸上的笑还未扬起,就听兰时道:“不过当初孙娘子将我推下去时,你们怎么不替我出头呢?咦,这位娘子,你头上戴的珠钗,是孙娘子送的吧。”
“还有你!”兰时又指向另一个小女娘,“你身上的香囊,我见孙娘子也有一个,莫不也是从孙娘子那里拿的?”
“就是!就是!她们身上好些东西都是我送的!”孙瑞云瞪着一众女娘。
被兰时指到的几个小女娘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其中一个道:“这些东西都是她非要送我们的,又不是我们求着孙娘子让她给的。再说了,就算我们得了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怎么没有关系!”兰时不等她说完出口打断,声音平静如水:“孙娘子不是散财童子,也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她凭什么要给诋毁她的人送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兰时着重了“不值钱”几个字,继续道,“哦~你们当初一定在她面前掩饰得很好吧,满口阿谀奉承,夸她家世好,夸她美貌,还说她与我哥哥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哥哥一定会喜欢她,对吗?”
“对对对!”孙瑞云崇拜地看向兰时,“兰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她们想讨好你,自然要投其所好啊。”
张娘子怒而上前:“你这是要站在孙娘子那边了!亏我之前还向着你说话,真是看走了眼!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
兰时笑道:“张娘子,你说孙娘子不知廉耻为了男子追到北城,建县祭祀那日发生的事,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吗?还有你,空口白牙污蔑孙尚书贪墨,是想起自己父亲贪墨户部拨款,全家流放的事了?”
兰时朝着南面徐徐拱手:“大周立国之初,民亡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将相或乘牛车。陛下躬修节俭,思安百姓,接纳孙尚书上奏之策,轻田赋,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又具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才有了今日大周食足货通的盛世之局。你们拿了孙家东西,享受孙家带来的便宜,又含沙射影讪谤孙家。难道家中父兄夫子就没教过你们,什么叫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一众女娘被兰时骂得面红,纷纷羞愧地咬着牙低下头。
苏玉春见状,柔柔拉着兰时手臂道:“裴娘子,今日本是赏梅的好日子,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看在我的面上,就算了吧。”
兰时笑着抽出手腕:“苏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和气是和气,道理是道理。没有道理的事,趁早讲清,也是省得以后结下更大的仇怨,您说是不是。”
她说完,上前一步,对一众女娘掷地有声,“你们口口声声说礼节教养,可你们当面奴颜谄媚,背后诋毁中伤。一面自诩名门贵女,不耻孙娘子为人,一面寡颜鲜耻地接受孙娘子馈赠,到底是谁没有规矩教养。孙娘子千不好,万不好,至少她坦诚率真,光明磊落。张娘子说得对,我宁愿与孙娘子一丘之貉,也不愿与你们这种卑劣小人同流合污。”
民亡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将相或乘牛车。轻田赋,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又具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志。食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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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