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送云溪出院门,正待折返,忽而听见山下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顿了顿,回头看去,只见裴玄清从坡下信步而上,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身上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织锦,同色撒花百褶裙,外头套着香狐皮的斗篷,一圈银白色的绒毛严实地圈住脖颈,更加衬得她肤若凝脂,桃腮粉嫩。
小娘子的眉眼与裴玄清极为肖似,一样的眉清目秀,俊雅如玉,可细观之下,神采风仪却天差地别。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局促地缩着脖子四处张望,步子也迈得畏畏缩缩,仿佛脚下的落叶热得烫脚似的。反观裴玄清姿仪挺拔若松,步履沉稳,眉目虽冷淡却湛湛清朗,出尘绝伦。
走近之后,兰时敏锐察觉裴玄清一向黑沉的双眸中似有暖意流转,落在小娘子身上的眸光格外温和。她心中有所猜测,不动声色上前屈膝:“公子怎么又折返了?可是忘了东西?”
裴玄清平静道:“山脚遇到阿媛才知道今日夫子休课。”
阿媛...
果然是裴玄清一母同胞的妹妹,府中最小的娘子,六娘子裴媛。
兰时忙给裴媛行了礼。
裴媛空洞游离的目光转到兰时身上,茫然地停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立刻闪过一丝嫌恶,轻扯了下裴玄清的衣袖:“哥哥,快进去吧!我走累了。”
“好!”裴玄清伸手,宠溺地想要揉她的脑袋。
裴媛见他伸手过来,下意识朝旁闪躲,那只手顿时没了落点,一下子顿在了半空。
一时间,周遭的气氛变得很古怪。
裴媛回过神来,尴尬地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又有些不安地搅着腰间丝绦,似要搅到天荒地老,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
裴玄清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负在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裴媛语气依旧温和:“走吧,别冻坏了。”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既不亲密又不疏远的距离朝里走。
兰时站在原地,视线随着两人的背影渐渐飘远,又落在他始终负在身后的右手上。
那只只能藏在身后,略微蜷缩的右手一如他的人,满腔柔情缩回心中,无法表露,无人接纳。
前世兰时魂魄跟随在裴玄清身边时,她从没见过裴三爷,舒姨娘和裴媛。
她们好像也随着寂寞无闻的裴家一样消失在了苍茫的岁月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对亲情的渴望与牵绊。
看着裴玄清对裴媛的温情,兰时忽然有些明了。
或许他在裴家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是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亲人吧。
可是裴三爷,舒姨娘,裴媛最终去了哪呢?
兰时怅然若失地走到廊下。
烈阳强势地从层层云雾中钻出,光芒万丈地撒了一地金色,落到屋檐翘角上,终于遇上了对手,遮住了半边天光。台阶下是波光粼粼的湿漉青砖,台阶上是黑瓦高檐投下的暗影,一半日光,一半阴暗,像是地狱人间的分界线。
她站在灰暗的阴影里,抬头仰望刺眼的白光,身后半截窗棂支在木架上,透出二人对坐饮茶的侧影,里头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哥哥,你就为了她,得罪了二哥,还打伤了沈二公子,陆家公子!”
房中静了一刻,裴玄清略显平淡的声音响起:“妹妹觉得我不该救人?”
“她...她就是个下人,卑贱粗鄙,沈二公子看上她,那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裴媛起初说得磕磕绊绊,到了后面似乎太过生气,语气顿时拔高,“哥哥知不知道,大伯母上次才说长兴侯国之栋梁,深得陛下倚重,沈二公子与我年岁相当,若是能嫁到沈家,就是诰命加身,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泼天富贵!哥哥倒好,把沈二公子打得鼻青眼肿,我还怎么嫁到沈家去!”
裴玄清抬头看她,声音越发沉了:“沈二风流浪荡,不是良人!”
裴媛气呼呼起身:“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大伯母说了,抓在手里的权势财富才是女人的脸面。只要他能给我一世尊荣富贵,再没人瞧不起我,我要他的心做什么!他就是纳上百来个妾室,我都愿意嫁入沈家!不如...”
裴媛忽然坐回裴玄清身前,伸手笼住他的手,撒娇讨好道:“那个叫什么兰的,既然沈二公子喜欢她,哥哥不如把她给我做陪嫁丫环,将来也好替我笼络住夫君!”
裴玄清沉沉的视线落在裴媛那双毫不掩饰算计之心的双眸上,那一瞬间他甚至不能分辨出自己听到这番话是什么心情。
失望,无奈,还是愤怒?
他的脸色似墙角的阴影一般,越沉越深,放在案几上的右手渐渐蜷起,握紧,颤动着泛出了不正常的鲜红色,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裴媛被他严厉的目光吓得一跳,哆哆嗦嗦地缩回蒲团上,结巴道:“哥...哥...我在后院...四姐姐从来不和我说话,五姐姐整日欺负我...说全家都是嫡子嫡女,只有我们三房两个是庶出。将来...”
裴媛越说越委屈,捂着脸哭起来:“祖母一向不喜欢姨娘,将来肯定会给爹爹择个名门贵女为妻,嫡母进门,我更没有好日子过了。我只是...想为自己多做打算。要是我嫁得好,大伯母也会看在我的份上,对姨娘和哥哥好些的。”
裴媛哭的脸颊通红。
裴玄清原本凌厉的视线渐渐柔软下来,他叹出一口气,从袖囊中掏出一方巾帕,替她擦着泪水,尽量放柔了声音:“阿媛,世上的事,得失相覆而生,那些权势富贵不是你该肖想的。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得遇良人,过些平凡安稳日子。你可懂?”
裴媛抽抽泣泣地听着,渐渐止住了泪水,乖巧地点点头,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心疼我。那...那她...你能不能...”
她声音越说越小,却始终执着地看着裴玄清。
裴媛没有说完,裴玄清已经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没一个字入了她的心,心中难掩失望,语气也冷了下来:“不能!”
裴媛变了脸色,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我一心为着哥哥着想,哥哥却一点没为我考虑过!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这个鬼地方,阴森森的!要不是姨娘非要我来看你,我才不来!”
她拉起裙摆,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门,一只脚都踏出了门槛,又急急停住,回头讥嘲道:“哥哥知不知道,姨娘因为你,被大伯母罚抄十遍《地藏经》,手腕疼得都抬不起来了。还有我!孙夫子本来只给府里的女娘们授课,哥哥跟着去听,五姐姐每日都要笑话我,弄得我也没脸!你要是真为我和姨娘好,就有点羞耻心,认清自己的位置!大伯母那是心善,体谅你断腿后仕途尽断,才让你去学堂。你还真把自己当长孙哪!”
木门轰然撞在门槛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裴媛走得怒火冲天,出了院门,那阵火仿佛还在烧。
秋彤站在边上,埋怨地瞪向兰时:“要不是你,六娘子也不会和大公子闹翻!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兰时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
“你说什么?”秋彤一时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你问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照着谢妈妈的吩咐去演武场送了膳食。还是你觉得那日在演武场上遇到无耻之徒,我不应该张嘴呼救。因为我身份低贱,就应该任由他们欺负,顺从地接受,甚至连死都应该悄无声息地。”
这一日,秋彤没少找茬,兰时总是温和笑着,从不回嘴。秋彤认定了她就是个软性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现在听她这样回呛,倒是一时愣住,嘴唇几次张合,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望着兰时沉如寒潭的脸,忽然有些害怕,也有些羞臊。
她们这种卑贱的婢女,性命都握在主子手中,是生是死不过就是主子的一句话。
但若能活着,谁又想死?
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会盼着有人来救吧。
秋彤局促地愣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兰时却迈过了她,悄声走到窗台前。
没有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秋彤如释重负,舒出口气,颇有些狼狈地逃去了倒座房。
今日的阳光明亮温暖,却始终没能照进这间昏暗的内室。
隔着狭小的缝隙,兰时的心跟着暗影中那道萧瑟的侧影一起沉了下去。
裴玄清一动不动地跽坐在案几前,依旧保持着裴媛离开前的姿势。
对面窗棂里透进来的几缕光线笔直地照在案几上,斜长的光线中,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肆无忌惮地飞舞,将那只蜷缩着搭在案几上的右手切割得支离破碎。
冷硬的膳食,与世隔绝的院落,幽暗寒冷的房间,疏离的亲情。
或者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