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白昼短,过了辰时一刻,尚是灰蒙蒙的一片。
一夜安睡,兰时背上的伤势好了不少。除了翻身时有些轻微的痛感,大多时候是无碍的。好像从她清醒后,这具身体也在努力地愈合伤口,减轻她的痛苦。
兰时心情大好,从暖和的被子里钻出,伸手将窗开了条小缝。顿时,寒气从缝隙中灌了进来,她收拢双手,搓出了些热气捂着脸颊,兴奋地看看地上松软如绵的白雪,又抬头看看沿着墙壁伸展出来了的狭小天空,心里意外觉得踏实。
睡在她身后的秋彤被寒风吹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骂道:“要死!大清早地开窗,显得自己多勤快似的。”
兰时回头对她笑了笑,穿好衣衫,梳洗一番,便去了前院。
前庭朝北,面阔三间水磨砖石垒成的正房是裴玄清的住处。正房两侧围着两间厢房,一间是张嬷嬷的住处,一间堆着杂物。
空旷的庭院中搭着两排葡萄藤,从院门处一直延伸至廊下。
冬日万物萧条,葡萄藤被抽干了血肉,只剩干瘪的皮囊,杂乱无章地搭在架子上,被初出的暖阳一照,雪水融化,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院子东北角应是辟出来做了个花圃,可惜无人打理,花圃里不见一朵应季的花,丛生的杂草,被昨日的大雪压得东倒西歪。
除此之外,院子里坦坦荡荡,别无他物。
张嬷嬷还未上值,只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拿着扫帚,漫不经心地扫着庭院中的积雪,看到兰时也只是眼神呆滞地朝她瞧了一眼,继而搭耸下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扫帚。
裴玄清的院子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清冷。
景冷,人心也冷。
不过,她来了,自会不同的。
等开春了,她再好好归置归置。
兰时在院中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心中思量都有不同。
廊下的几寸地,她要种上几丛葱茏芭蕉。芭蕉叶大肥厚,下雨时雨点落在上头,噼啪作响,如同珠落玉盘,甚是好听。
东北角的花圃不如拆了,种上一排青翠修竹。她记得前世裴玄清书房,后宅的院子甚少种花,倒是种了一片竹林。阳光和煦,微风浮动时,裴玄清喜欢坐在竹林中的石凳上看书。阳光渗过一片片的竹叶,像是被筛过一样,斑驳且柔和,比屋中更加舒适。
她还要种棵杏树,春季赏花,夏季吃杏,再好不过了。
兰时思量完,转头见院子里的两个小丫头已将院子里的积雪扫到墙角根,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翻花绳。
兰时走到廊下,正遇着秋彤端着盆凉水过来。兰时知道自己进去也是被人嫌,索性歪在廊下美人靠上,和小丫头们一起翻花绳。
她会的花样多,手指又灵活,青葱似的指头在几根绳子之间左穿右插,引得两个小丫头阵阵惊呼,拍手叫好,沉寂如死水的院子里终于多了些鲜活人气。
三个人玩得正开心,院门口忽然探进个小脑袋,竟是云溪。
云溪两手各提着个四层高的食盒,见兰时正在院中,欣喜地唤了声姐姐,直道自己来送早饭,担心来得太早,怕是碰不上,可巧刚探了个头就见到了。
云溪嗓门大,秋彤听见声音端着铜盆从房中钻了出来,盆中的脏水顺势泼在了廊下积雪中,眼珠子只盯着云溪手中的食盒瞧。
她将铜盆放在地上,好奇地上前揭开了云溪手中食盒。
第一层是东坡羹,用荠菜和粳米熬成,冬日土地冻结,铁锤不破,窖藏的新鲜蔬菜本就精贵,熬成粥也就只有主子才能享用,秋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赶紧又揭了一层。
下头依次放着羊肉羹,纸折包子,各色解腻的煎果,香气四溢。
秋彤何时见过这么多鲜美热腾的食物,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声音有些雀跃:“今日厨房是怎么了,给大公子送来这么多膳食!”
云溪见状忙将食盒护在身旁:“才不是,这是给我姐姐的。”
秋彤一怔,随后掀开另一个食盒。
上头随意放着两个冻得发硬的冷馒头,连个装盘的碟子都没有,闻着似有一阵酸臭发霉的气味,往下翻还是一样。
秋彤再抬眼,见云溪一脸嫌弃防备,好似她是个路口夺食的脏臭乞儿,气得涨红了脸:“哪有奴婢吃得比主子还好的!你这个贱婢竟敢欺主!”
云溪也来了气,不顾兰时的劝阻,与秋彤争吵起来:“我没骗人!这食盒就是给我姐姐的!”
秋彤叉着腰,骂道:“往日都是阿钊往咱们院送吃食,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人都认不全,分得清谁是主子谁是奴婢吗!”
“我怎么分不清!我虽然刚进府不久,但我娘可是大厨房的谢妈妈!你这人蛮不讲理,自己吃不到还不准别人吃了!”
“你再说一遍!”
秋彤颤着手指向云溪,心里头越发气堵,恨毒的目光随之落在那方方正正的木盒上,一时怒气上头,抢过食盒就朝地上砸。
秋彤手快,动作又突然,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眼间食盒就要落地,冷不防斜里忽然伸来一只莹白修长的大手攥紧了提手,下坠的食盒顿时停在了半空。
秋彤吓了一跳,转头见了来人,心气一下就软了下来,抱着食盒哭道:“公子,她们欺负人!”
裴玄清目光一凝:“放手!”
秋彤不肯放,与裴玄清互不相让僵持了半晌,见他虽未发怒,但神情冷凝坚持,恨恨地跺了跺脚,松开手:“变着法的羞辱人,公子你就忍着吧!”
裴玄清一言不发地将食盒递向兰时。
兰时迟疑了片刻,接过,抬头看他。
裴玄清像是刚刚梳洗过,发鬓,眉角挂着一层湿润的水汽,越发衬得目若星辰,容颜若玉。
只是身上衣衫很单薄。
天气寒冷,院中的小丫头包括她,皆换上了夹棉袄子,唯有裴玄清依旧穿着薄薄的青色长袍,腰间系着同色布带。除了肩上挂着的书囊,身上空无一物,连前世束住她的玉珏也不见,倒像是哪家出门游学的寒门子弟,简洁质朴。
兰时见他神色平静地揭开另一个食盒盖子,拿出自己吃惯的冷馒头,朝院门走去,急忙问道:“大公子去哪?”
裴玄清顿住脚步,并未回头:“学堂。”
兰时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反应过来匆忙行了个礼。
秋彤在一旁冷眼看着,讥讽道:“我倒是要看看,主子都不吃了,你一个做奴婢的还吃得下去!”
兰时置若罔闻,直到那道青色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才将云溪拉入了倒座房。
云溪关上门,还在生气:“姐姐,这人好不讲道理!”
兰时将食盒一层层摆开,里头的东西撒得到处都是,羹汤已经无法入口,便捡了几个能吃的包子,分了几个递给云溪:“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膳食?”
云溪嗅了嗅包子散出的肉香,也不客气,接过咬了一口,口齿不清道:“我娘担心你啊!叫我来看看!”
“所以,这些是谢大娘偷偷给我做的?”
云溪忙摆了摆手:“我娘可没这么大胆子!这是荣华院的王嬷嬷特意吩咐,给你做的。”
兰时拧眉。
奴婢吃这样好的膳食,主子却啃馊馒头,难道王嬷嬷不怕裴玄清厌弃自己吗?
但她又不能不要。
若是将这些膳食奉到裴玄清的房中,只怕不过半个时辰,秋彤就会嚷的全府知道。
忽然兰时心中一动。
孙氏这是在试探裴玄清对自己的情谊,也是在试探她。
秋彤就像根一点就着的炮仗,孙氏肯定知道这个食盒送入小槐院会激怒她,介时若是裴玄清肯护着她,说明她在裴玄清心中不一般,若是裴玄清冷眼旁观,她就是一招废棋。
倘若她这颗棋子有用,正好再瞧瞧她有没有二心。
孙氏允许她用美色逢迎献媚,阴谋算计,决不允许她对裴玄请好,哪怕是虚情假意。
兰时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口气:“以后秋彤要我的食盒,你给她好了,何必与她争执。”
“那岂不是便宜她了!我力气大得能杀猪,又不是打不过她,姐姐不用怕!”
“她抢过去才好。”
说着,兰时心念一转,朝云溪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云溪,帮我给你哥哥带句话...”
兰时凑到云溪耳边,悄声耳语了一阵。
云溪听后先是疑惑,拧着眉犹豫了半晌,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东坡羹 取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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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冷清的人,冷清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