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裴玄清不喜与人结交,又兼行事杀伐决断,从不屑与人解释,虽深得民心,也在朝中留下心狠手辣,薄情寡义的名声。
但兰时却知道,裴玄清为人宽和仁善,是个重情重义的端肃君子,至少对下人他一向是宽和的。
那时李严遭逢大变,性情越发喜怒无常,整日流连离宫,酒池肉林,纵情享乐,不理朝政,由裴玄清权摄大事。
国事繁杂,裴玄清白日在宫中与大臣议事,夜晚继续在内阁值房处理公务,鲜少回裴府,李严便派了宫婢伺候他饮食起居。
宫婢年纪小,只有十一二岁,寒冬腊月天没亮就要上值,睡眼惺忪地拿掸子扫着案几,不小心将他熬夜拟好的条陈扫到了炭盆中,烧成了灰烬。
“裴...裴大人,奴婢不小心烧了您的条陈...裴大人饶命!裴大人饶命!
宫婢常见过裴玄清惩治官吏的狠辣手段,吓得面色苍白,哆嗦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惊动了在榻上小憩的裴玄清。
裴玄清淡漠地扫了一眼炭盆里的焦黑灰烬,抬眸望向她额间的伤痕,隔着袖袍往她肩头一压,制止了宫婢再一次叩首的举动。
“几张纸而已,不必如此。”
宫婢呆愣抬头,讷讷道:“裴大人...不怪罪我?”
裴玄清坐回榻上,语气清淡却无怒:“不过是多写几个字,无甚好怪罪的。”
他平日沉默寡言,最不喜与人说话。
那日看着呆傻憨实的宫婢,好似想起了自己的某个故人,多说了几句,“我有个故人,也和你一样,冬日擦洗回廊时常打瞌睡,撞到廊柱疼得龇牙咧嘴,不到一刻又睡着。回廊擦完,额头也撞得红肿,真是让人好笑又怜惜。”
“那她现在在何处?”宫婢见裴玄清不似平常那样可怕,胆子也大了起来。
“她...出宫,自由了。”
兰时前世只见过他三次,不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但是想来自己并不是唯一受他恩惠庇护之人,又或者裴玄清此时隐晦的宽待只是出于对她的愧疚。
连累她受罚,觉得亏欠,才会深夜赶来为她掌灯,对她诚恳许诺,让她安心。
不知怎的,兰时竟然有些失落。仿佛前世死后数十年的相伴,只能是她一人知晓的秘密,时时刻刻在提醒她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罢了。
裴玄清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今日说得已超出平常许多。兰时沉默后,周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风雪渐停,月光清冷。
裴玄清带着兰时回了院子。
院门口早已候着一个提着风灯的老嬷嬷,自称姓张,身旁跟着个面如菜色的婢子秋彤。张嬷嬷面容慈祥,身形微胖,拉着她一边朝里走,一边细细说着小槐院的事。
虽说张嬷嬷语气温和亲切,但看向兰时的目光始终透着一股审时度势的精明世故。
兰时暗自揣测,张嬷嬷应该也是孙氏的人。
“夫人院子的碧翠方才过来,说今日咱们院里要来新人儿,我就与秋彤在门口等着了。小娘子果然像碧翠说的,好看得像只花骨朵儿似的!以后你有事尽管叫我!”
“不过是个婢女,嬷嬷也对她这么客气!”秋彤撇嘴道。
张嬷嬷沉下脸,白了秋彤一眼:“没规矩!你当兰时与你一样,整日端茶倒水干粗活!兰时是来伺候大公子的!将来得了一儿半女就是姨娘!是主子!”
“姨娘不也是奴婢!”
兰时被秋彤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道这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裴玄清的生母是裴三爷的通房丫头,生下他后才抬为姨娘,这话可是将裴玄清的生母也骂进去了。
一旁的秋彤也觉自己闯了大祸,吓得脸色煞白,只拿眼小心瞅着裴玄清。
裴玄清好似没听见一般,一言不发地进了正堂。
“啧!”
张嬷嬷发出一声厌恶的轻嘲,转头笑着拉着兰时的手,进了后头的倒座房。
秋彤方才说错了话,进了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边听张嬷嬷絮叨,边纳着鞋。
桌上的茶冷了又续,续了又冷,直到换到第四杯,张嬷嬷终于起身走了。
张嬷嬷走后,秋彤立马扔了手中针线,抱怨道:“一个盯梢的就算了,还要整个狐媚子放在公子房里守着。二公子屋里怎么一个婢女都没有,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兰时见她戳得用力,小声提醒道:“小心扎着手!”
“要你管!哎哟!”秋彤指尖扎出个血泡子,含在嘴里,一脸幽怨地看向兰时。
兰时无奈笑笑:“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就是因为你这个狐媚子,公子腿伤才会加重!现在倒是装得老实,我看你能挨几日!”
兰时温和笑笑,默不作声地收拾完行囊,起身想去前院。
秋彤见状一脸警觉冲将上来,将她拦住:“半夜三更的,你去做什么!”
“你不是说大公子的腿伤因为我加重了,我去打盆热水给他敷一敷。”
“咱们院烧水的炉子早被张嬷嬷拿回家去了,你烧什么热水!”
兰时看了眼窗外,皱眉:“这么冷的天,没有热水怎么行?”
秋彤嗤笑一声,吹熄了灯烛,盖上被子翻了个身:“怎么不能活!好歹后头还有口井,能洗冷水澡,能挑些水来吃。你当咱们小槐院是什么地方,往后的日子你且受着吧。”
兰时在寂静黑暗的房中站了许久,随后脱下外衣,上了床榻。
背上的伤口挨上木板上冰冷的潮气,像是无数小虫子顺着纵横交错的伤口钻入,在身上狂抓乱咬,又麻又疼。
难以忍耐的伤口就像是人的困境一样,总要一步步慢慢来,才能好全。
过程煎熬却必须熬下去。
兰时翻了个身,侧脸望着窗棂上的银霜,又开始了从小到大的绝活,神游万里,缓解痛苦。
她又想到了前世。
她的尸骨入土为安后,魂魄便束缚在了一枚玉珏中。
裴玄清的贴身玉珏。
魂魄自然也只能在他周身游荡,最远...
兰时回想起自己偷跑出去,也只跑出了一丈的距离,就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强行拉回了他的身边。
十多年的光阴,兰时只能被迫围着裴玄请打转。
晨雾中蹲在廊下陪他舞剑,晌午饿着肚子看他挑食,将她喜欢的糜肉一点点撇出来,放在另一个碗里,夜晚内阁值房中坐在他身边,数着那些散着墨香的奇怪文字。
裴玄清喜静,身边随侍的,只有一个叫做青山的护卫。
青山更是个能说一个字绝不说第二个字的人。
和两个闷葫芦相处十多年,可憋死兰时这只说话没人听的“女鬼”了。
所以每逢朝会,兰时都会兴奋非常。
因为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虽不喜说话,但是更不喜朝中大臣反驳他的政见,时常面平无波又言辞犀利,不带一个脏字地将那些老酸儒们骂得以头撞柱。
大殿中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奇特的场景。
朝堂上吵吵嚷嚷,李严坐在龙椅上睡得正沉,忽然被一声尖嚎吓醒,心惊肉跳地瞥一眼裴玄清。见这位首辅大人神态自若,李严放心地搭耸下眼皮,无精打采地换个姿势继续睡。
站在首位的裴玄清手握笏板,从头到尾除了上下两张嘴皮子,没有挪动过身体的任何部位,哪怕是一根眉毛丝。
而他身后的大臣,文臣撸袖子打架,武将唾沫横飞骂街,笏板满天飞。
哭的哭,吼的吼,撞柱的撞柱,热闹得跟南城门的菜市口一样。
最令兰时结舌的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御史,被裴玄清三言两语气得打摆子,竟然摔了笏板,从袖囊中掏出三尺白绫想在大殿上吊死自己。
可惜他涕泪横流,在一群大臣东拉西拽地阻拦中,骂骂咧咧抬头,忽然发现三丈高的房梁不是他这个五尺男儿能够得上的,当下若无其事地将白绫一点点塞回袖中,“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捂着手臂,让首辅大人赔他汤药费。
演技之高超,表情之生动,语气之愤慨,比之街边泼妇骂街,更加入木三分。
可见读书人无赖起来,比流氓还流氓。
兰时叹为观止,恨不能立即飞身而下,撅折他一只胳膊肘。
等下了朝会,不少大臣披头散发,精疲力竭地被内侍拖出大殿。裴玄清本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原则,十分贴心地一一送上自己的关怀:诸位大人回去多吃两碗饭,养好身子明日再议。
兰时越发觉得,这位看似冷淡寡言的首辅大人,骨子里就是一只奸猾狡邪的腹黑狐狸。
一个寡淡清冷又宽容仁德,阴谋技巧且端方刚正的人。
看似矛盾,放在裴玄清身上却很融洽。
他专横跋扈却不滥杀无辜,权倾朝野却不鱼肉百姓,工于心计却从不行阴私背德之事,甚至开辟了密局,准许政敌绕开他把持的内阁,直谏皇帝。
他走的是一条经世致用之路。
为达心中清正,无畏流言蜚语,阴谋算计。
那些老酸儒们之所以能与他吵得脸红脖子粗,四处败坏他的名声,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不过是看穿了裴玄清狠辣凉薄的表皮下坚守的初心罢了。
裴玄清的聪慧绝不是入朝后忽然才有的,从他年少在宫中崭露头角开始,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加上坚韧的努力得来的。
兰时有些想不通。
既然前世他能力出众又能讨皇帝欢心,为何应付不了几个莽撞少年的拳脚?正如今生孙氏虽然刻薄,但是这点算计在她看来,也不至于将他逼入绝境。
少年时的裴玄清就像是一头困在笼中,自绝爪牙的猛兽,困顿而无助,又像个垂暮老人,心如死灰。
雪地里的那一跪,兰时甚至觉得他有着不顾身份,极端压抑地自暴自弃。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任由自己深陷在苦境中,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