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院的门帘,在两人步出院门后落了下来。
王嬷嬷笑眯眯地走到孙氏面前:“走了!叶兰时扶着走的,这次大公子可没推拒!”
孙氏闻言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身躯缓缓弯了下去,靠在枕头上:“我就说那竖子今年也十七了,怎会对女子全然不感兴趣,原来是没瞧上之前送去的那几个。也难怪,那叶兰时年纪虽小,确实是个好姿色的。”
说着,孙氏话音一转,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三房这个庶子整日一张死人脸,真是瞧一眼都生厌。要不是圣上隔三差五地差人问他腿伤,我早就留不得他了。”
王嬷嬷笑着安慰:“夫人心慈!换作别的世家,哪能容他活到现在。不过把他放在家里也好,若是叶兰时能给大公子生下一儿半女,夫人也算给三爷一个交代了。圣上那边夫人也不用担心,张公公和孙御医收了咱们这么多好处,知道怎么回话。”
孙氏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讥嘲道:“小叔也是,这么个出类拔萃的读书人,怎么会看上舒姨娘那个蠢货,生下这个孽障!每次见了这个小畜生,我就头疼难忍!上次庞道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这小畜生是恶鬼转世!会克死亲人!要不我们把他的生辰八字给...”
“万万不可!”王嬷嬷连忙打断孙氏,压低声音道:“夫人忘了,陛下最是厌恶巫术!前不久咱们刚刚揪出三个姜家的细作,家生子都靠不住,这才上外头买人。说不定府里还有藏得深的,您这话若是被他们听去,明日天不亮,弹劾咱们国公爷的折子就该递到内阁了!”
孙氏闻言一抖。
是啊,她怎么忘了姜家。
废皇后姜氏的母家!
大周曾经最显赫的外戚!
几年前圣上召裴玄清和裴孟入宫,她怕裴玄清抢了裴孟的风头,让人在外散布裴玄清恶鬼转世的流言,反被姜家抓到把柄,买通了皇后娘娘宫中婢女偷施巫术驱鬼,惹怒了圣上。
圣上连夜召见裴国公,严厉申斥。
裴国公受气回府,将她身边的人打的打,卖的卖,现在只剩下王嬷嬷一人。
有关裴玄清的身世也不准下人再提起,倒叫他有了喘息之机。
“可我这心跟油煎似的!他已经害死了玉哥儿!难保以后孟儿也被他...”
孙氏越说越觉得晦气,连忙闭上了嘴巴,只是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大腿,发泄着心中的怒火,恨不得破口大骂。
“您且放宽心!”
王嬷嬷上前帮孙氏顺着气:“这个不一样!叶兰时签了死契,她父亲又是个烂赌棍,老子娘过得艰难,就是两条命握在夫人手里。咱们拿些甜头哄着她,不老实了再敲她一棒子,叶兰时翻不出您的手掌心。等大公子入了温柔乡,人也就废了。到时候夫人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打发到西北戍边,咱们手不沾血地要了他的命,老夫人和三爷都怪不到您身上。”
“对对!”
孙氏捏紧了帕子,眼中蹦出一缕精光:“让他死在府里,小叔恼怒起来,没准沾了一身腥。我倒是不打紧,紧要的是我孟儿的名声。我要把他送到西北,钝刀子割肉,慢慢磋磨!才解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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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偏房。
兰时打开箱笼,收拾衣物。
她来的时候不长,衣裳物什实在不多。一个包裹,三两碎银月钱已经是她全部的家当。
过了戌时,厨房大灶台熄了火,只留两个小灶台以备各院的主子要点夜食。
所以除了两个婢女留在厨房看火,其他的婢女们都回了后头的偏房。
如今众人见她收拾包袱,准备去小槐院,纷纷聚在东面的炕上,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那里不是个好去处,即使做上姨娘,也不过是个比下人还低贱的主子,一时间倒是没了早上的愤慨,神色各异。
有人面露怜悯,有人幸灾乐祸,有的人事不关己,只当个笑话看。
唯有云溪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去请自己的母亲谢三娘想办法。
两人一时要找这个嬷嬷说情,一时要找那个管事去国公爷面前讨情面,合计了半晌,转头一看兰时神色平静,已经收拾好东西要走。
谢三娘忙将她拦住:“养好了伤再走,这几天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三娘是国公府的老人了,早就得了主子恩典出府,在国公府后的宽仁巷买了宅子居住。宽仁巷住着的大多是她这样在主子面前有些脸面的下人,虽都是贱籍却不混杂。这些年谢三娘想多攒点银钱,去主子面前讨个恩典替云溪脱了贱籍,便将右厢的一间房租了出去。
叶长志贬谪后就赁的她家的房子。
谢三娘瞧不上叶长志,没个男人样,整日显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嘴边挂着“圣人有云...”好吃懒做不说,还偷自己娘子柳氏的嫁妆去赌钱狎妓,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可她实在是喜欢柳氏母女。
柳氏知书达理,为人宽和豁达,虽然出身官宦,却从没有瞧不起她们这些下人。闲暇时教云溪打算盘理账,教她的儿子云同读书认字,教出来的女儿兰时更是贤淑温良,温柔可人。
若说柳氏唯一的缺点,就是贤惠过了头,以夫为天,由着叶长志蹬鼻子上脸地作贱她。
谢三娘早有预感叶长志会惹出祸事,所以在他欠下赌债要将兰时卖去青楼时,立马让相熟的人牙子上门将兰时买走,又找王嬷嬷说情,将兰时买入国公府。
实则谢三娘也存了私心。
明年开春兰时及笄,云同也十七了。
娶妻娶贤,兰时温柔端丽,又与叶家脱了关系,在国公府熬上几年,在主子面前也会是个得脸的管事婆子,这样好的儿媳妇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她本想着等明年去国公夫人面前求一求,谁知道出了这岔子。
早知道那日她就不让兰时去前院!
兰时笑着道:“您别担心,大公子虽然在府里不受重视,但那日他救了我,实在是个好人。咱们做下人的本就艰难,能遇上个好主子,已是万幸,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谢三娘听了,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勉强道:“你去之后要留个心眼,就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计。大公子要你进屋,你能推就推。等过段时日,我再去夫人面前求情。”
兰时顺着谢三娘的话点点头:“知道了,大娘。只是我母亲向来柔弱,劳烦您多看顾这些,若是家中有事,千万告诉我。”
“我省得!你放心!”
兰时又与谢三娘说了几句,云溪在一旁拉着她的衣袖哭个不停,活脱脱她去刑场一样。
兰时哭笑不得,左劝右劝终于哄好了云溪,才出了偏房。
夜里虽然天光昏暗,但还好廊下每隔半丈便挂着一盏廊灯。她独自一人沿着护栏走,倒不觉得害怕。等过了角门,是一段铺着鹅卵石的曲径小道,杂草蔓生,没有廊灯走得有些艰难。
兰时凝神看着脚下的路,忽觉前面似有微弱的光点闪动。
小道尽头远远走来一个提着风灯的人。
前世无数个深夜,兰时的魂魄飘在屋檐拱斗下,看着裴玄清孑然一身,提着风灯信步而回,袖袍在风中浮动。
有时他走得极快,有时他会停在廊下的寸土之地,怔愣出神。
那道立在冬日风雪,春风浮絮里的仪姿,她看了一夜一月,一年一世。
所以兰时只浅浅望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大公子怎么来了?”
裴玄清手中的风灯抬高了些,昏黄的光线照在少女娇媚的脸上,平添了一丝柔和的光泽,也让白日里的惨白多了一丝暖意。
他握在灯柄上的手指渐渐捏紧,眸色晦暗地看了她半晌后,方道:“小槐院偏僻,我怕你误入梅林。”
裴玄清居住的小槐院在裴府的西北角梅林后的小山上,国公夫人担心进府赏梅的客人走迷了路,便让人在梅林后门上了锁。
若要到小槐院,需得沿着院墙绕上一大段没有挂廊灯的山路。
兰时却觉得与其说是防止客人迷路,倒不如说孙氏明目张胆地借助梅林,将裴府隔离成了两半。
裴府的主子们住在梅林这边,而裴玄清隐居在梅林的另一边。
大家心照不宣地认同了国公夫人的做法,甚至舒姨娘和裴玄清一母同胞的妹妹,裴媛,也将他抛弃在了梅林尽头。
裴玄清见她神色萎靡,眼中闪过一丝难堪,继而又变得沉静如水:“你放心,我会负责。”
兰时诧异抬眸,虽然话有歧义,但是他的目光纯净清澈,显然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一时起了狭促之心,玩笑道:“公子打算怎么负责?”
裴玄清神色严肃,语气认真:“下次去云阳山请安,我去求祖母,为你另谋出路。”
兰时托腮装模作样想了半晌,说道:“倒也不必另谋出路,以后公子对我好就成。”
小径地处空旷,没有高墙的阻挡,扑面而来的寒风更加冷冽,兰时说着说着,忽然喉咙灌入一阵冷风,呛得她躬身咳嗽起来。
裴玄清见状,朝旁挪了两步,挡在她身前。
他未再看她,也并未与她说话,好似心随意动,自然而然地挪动了脚步,在风雪之中将她护在身前。
兰时抬眸仰望。
裴玄清年长她两岁,身高腿长,身形看似单薄,但宽肩窄腰,肌肉紧实,极其匀称。离得近了,兰时甚至能感受到来自男子强壮体格散发出的灼热体温。反观兰时正待瓜熟落地之际,被生活磋磨得跟根豆芽菜似的瘦弱,站在他的身前更显玲珑娇小。
站在裴玄清斜长的影子里,受着他的庇护,手指时不时地擦过他飞旋而上的袖袍,兰时忽然很想问他,平日里对下人也这般好么?
会担心她迷路站在小径为她举灯,会在寒风中为她挡风,甚至会紧张地解释,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