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国公府人口简单,裴老夫人生有三子一女。
大爷裴茂礼承袭公爵,总领京中禁军,娶妻孙氏。孙氏进府先后生下二公子裴孟,三娘裴樱,子女双全。老夫人很喜欢孔武有力的二公子,矜贵端淑的三娘。是以老夫人虽然不太瞧得上市侩尖刻的孙氏,去云阳山休养后,还是将管家之权交给了她。
大房得势,二房却显得冷清。
二爷裴墨为了大爷前程,远走大宁,只任了一个小小的都司都指挥佥事。妻子林氏生了一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双胞女儿。
四娘裴秀清冷高傲,五娘裴文仪伶俐泼辣,都不如孙氏所出的三娘贤淑稳重。
林氏无子傍身,本就势弱,加上老夫人对四娘,五娘也不如大房亲昵,旁边还竖着个厉害妯娌,三面楚歌之下只得夹着尾巴做人,为国公夫人马首是瞻。
而三爷裴然从小体弱,不喜舞刀弄剑,甚好读书,考取功名后去了北城做县令,常年不在京城,只纳了一房姨娘,膝下有裴家大公子裴玄清,六娘裴媛。
至于老夫人幺女,就是当今裴皇后,端庄淑雅,仁德善佑,堪为后宫之表率。
裴媛说的对,裴家家风严谨,所生子女皆为嫡出,三房尤为显得异类。
即使没有国公夫人与舒姨娘的事,庶出的裴玄清与裴媛兄妹,在裴家也会受尽冷眼。
但是孙氏要利用裴媛与沈家联姻,倒是兰时没想到的。
裴家武将出身,封候拜将靠的是祖辈戎马一生,拼死搏出来的荣耀。可是走到今日,在裴玄清崭露头角之前,族中皆是庸碌无能之辈,并无出色的子弟。所以老夫人才会费劲心机将裴皇后送入皇宫,想要改换门庭,成为姜家那样的外戚。
前世王朗喝醉后曾说过:“裴老夫人为保裴家富贵,兵行险招,想靠皇帝宠爱与姜家分庭抗礼。可姜家有李严这个皇子在手,岂会轻易放手!只要李严不死,姜家就算是筋骨寸断,也会将他送上皇位!裴家...没有裴玄清...怕是下场凄惨哪...”
王朗说的没错,裴家下场很惨,究竟惨到什么地步,兰时身处后宅,闭塞耳目,并不清楚。
唯一肯定的是,李严自从生母姜皇后被废,在宫中过的履步为艰,受尽冷眼。得登大宝后,依着他睚眦必报的心性,一定会大肆报复。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姜皇后被废,姜家正收敛锋芒夹着尾巴做人,而裴家正是显赫之时,做什么要去讨好一个长兴侯?
兰时脑中忽然炸响一道闷雷。
她想到前世的一件大事。
明年大朝会后,皇帝下诏北伐,点裴茂礼为主将,长兴侯沈国栋为右副将,武安侯陆万和为左副将,领兵二十万,分三路攻打北戎。
那场举全国之力发动的大战影响深远,造成了大周世家更迭,君主承继,乃至于未来国运衰败,连她这个关在后宅的妇人也有听说。
也是在这场大战后,裴玄清去了西北放马,落下寒疾。
难道说裴家已经收到了风声,想要通过联姻提前拉拢沈国栋?
前世裴媛并没有嫁给沈二。
北伐失利后,皇帝病重避居别宫,太子李严暂代国政。沈家凭借沈国栋之子-沈行之的功劳,不仅没有受到北伐失利牵连,还得到太子李严的重用,一路扶摇直上,成了京中显贵,李严甚至将自己的亲妹妹安阳公主嫁给了沈二。
那场婚宴,门阀显贵尽相庆贺,王朗也曾在喝醉后对她感叹其奢华,盛大。
如果今生裴家倾覆,李严登位不可避免,兰时认同孙氏的做法。
要是裴媛嫁给了沈二,有了沈家的庇护,裴玄清也许就不用去西北苦熬,也就不会因为无法愈合的腿伤乞命归田,最后被政敌报复,拖着残躯战死在北疆。
再或者,孙氏不如再努努力,撮合裴媛和沈行之,更加有利。
她依稀记得王朗说过,那场大战沈国栋负伤,全赖其子沈行之力挽狂澜。也是因此,沈国栋闲赋家中,沈行之声名鹊起,成了大周股肱之臣。
“你在想什么?”
兰时正凝思着,忽听见身后裴玄请问她。
她惊诧回头,裴玄清不知何时出来,正站在她的身后,眸色淡淡。
兰时嘴唇微张,思索着怎样才能劝说裴玄清将裴媛嫁入沈家。
裴玄清见她欲言又止,看了眼半开的窗棂,误以为她被裴媛的话吓到:“我不会把你给阿媛。”
兰时不知怎的,暗暗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锋随口道:“在小槐院自然是无碍,但是奴婢总要出去的,万一又遇上沈二公子,恐怕还得给六娘子做陪嫁。”
裴玄清神色肃穆思索了半晌,认真道:“我会护住你!”
这是裴玄清第二次说会护住她了。
他的眼神坚毅地如同冬日,树叶落尽的遒劲苍枝,狰狞而不顾一切地向上挣扎,似有不管不顾将天也捅破的架势。
兰时一时愣住,恍惚间仿佛见到前世的裴玄清,月色朦胧的夜里,他神色清冷地站在廊上宫灯下,朝她递来一包甜糕,郑重许诺:“我一定会护住你!”
裴玄清明知道自己那日居心叵测,差点对他下药,明知道自己为了活命攀附王朗,折辱于他,他还是信守了承诺。
哪怕她已成了个死人,大周的篡逆罪人,裴玄清依然竭尽全力护她尸身,为她洗刷污名,甚至公然违抗皇帝谕旨,擅自动用兵符发兵北疆,诛杀王朗为她报仇。
今生,兰时在算计他的妹妹,而他依旧许诺,保护她。
兰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活了两世,果然做不了好人。
世道艰难,她只想活下去,活得长久,最好有滋有味,为此她会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必要时舍弃一切能舍之人。
兰时信任裴玄清,是因为她亲眼看着他走完了波澜壮阔的前生。如同知道了命定的结局,兰时只需按部就班跟在他身后朝前走便是,如此她才敢袒露自己一两分的真心。
可即便是知道前世裴玄清为自己做的一切,此刻兰时也不知道,有朝一日到了生死关头,命悬一线,她和裴玄清只能择一而活,自己会不会生出舍己救人的心。
毕竟前世她是深宫中的罪奴,不能识字,不能明理,不能拥有自己的姓氏,只能在阴郁沟壑中偷生。
有一日,过一日。多一日,活一日。
想要活着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反应。
到了今生依旧如此。
虽然现在她与裴玄清更早相识,且命缘相近,但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即无智谋权势,又无金钱人脉,若要逆天改命,简直比登天还难。若前世民无定主,海内四乱的大局无法改变,那裴玄清也注定会权倾朝野。
如果自己能护好他的断腿,让他此生更加顺遂,自己也一定能活的更加长久。
可是裴玄清是个重情重诺的清正君子。
依着他的性子,既不会将她给裴媛,也绝不会让裴媛嫁给沈二,哪怕这个妹妹以他为耻。
兰时甩了甩脑袋,安慰自己,裴玄清虽被裴家所弃,但他始终姓裴。
只要他还在京城,就代表着裴家有起复的可能,李严又怎会放任不管呢。裴媛就算嫁过去,也是无用。再说他的腿伤,除了在西北受到苦寒外,自己才是主因。
如此总算歇了心中想要裴玄清攀附沈家的念头。
“大公子...”
“嗯。”
“您可知道那日我去荣华院谢恩,国公夫人曾让我盯住你,将小槐院的事,事无巨细地报给她?”
裴玄清没想到兰时忽然转了话题,且说的这么直白,半晌才吐出简短的两个字:“知道。”
“那您还对我这么好?不怕我去告状吗?”
裴玄清垂头看向地上未融的残雪。
晶莹剔透之物慢慢消融成水,将地上的泥土浸湿,细小的砂石冲的到处都是,反倒是将纯白的皑雪弄的脏污一片。
他好像就是脚边这一团脏污的霭雪。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兰时忽然笑了。
初冬分明是寒冷的,廊檐上的雪水像珠帘一样成串落下,溅在地上撒成了一颗颗小水花,冰冷的水汽始终压着地上零散的日光。
她看着裴玄清清隽而英挺的眉眼,听着清脆的落水声,好像读懂了他话里的叹惜。
随后几日,裴媛没有再来,裴玄清也没有再去府中学塾,只在房中闭门读书写字。
夜里灯烛依旧燃到很晚,都是秋彤在旁服侍。
张嬷嬷小儿媳妇临近生产,已经好几日不来内院了。
许是那日在廊下站的太久,吹了冷风,兰时又起了高热。这几日除了喝药是醒着的,大多时候都在床上昏睡。
等到烧退的时候,背上渐渐长出了新肉,张嬷嬷也回来了。
头天傍晚,张嬷嬷见秋彤进了裴玄清的房间,沉着脸推开了倒座房的门,催着她去前院值夜。
兰时大病之后虚脱无力,正拥着被子昏昏欲睡,听见声音,呆呆傻傻地睁开眼睛道:“秋彤不是去了?”
张嬷嬷气的鼻翼噗嗤作响,上前一把掀开被衾,将她从床上拖下来,往屋外拽:“秋彤憨头憨脑的,往爷儿们房里钻什么!要钻也是你钻!”
兰时被张嬷嬷连拉带拽地推出房门,寒风一吹,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张嬷嬷看她胸脯三两肉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一青楼老鸨:“姑娘怎么还歇着!快给我起来!伺候大爷!
她嘴角微抽--这是...让她去爬床?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张九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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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会护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