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苍茫,云雾缭绕。
车轮辘辘驶向北城。
谢大娘和云溪避在马车角落中,如见了鬼似地看着孙瑞云像只撒娇的小猫一样讨好又亲昵地搂着兰时胳膊。
而兰时...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过了半晌,她僵硬地抽出胳膊往后挪了挪屁股,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孙娘子,这是...做什么呢?”
孙瑞云又贴了上去:“玄清哥哥将裴家的事都告诉我了,原来你对他这样好,是我误会你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孙瑞云捶着大腿,“都怪裴媛还有那个邱嬷嬷!她们跟我说你在裴家的时候,仗着国公夫人的威势欺负他们三房,还在院子里打骂秋彤,张嬷嬷,连玄清哥哥都不敢吱声。后来你娘又勾引了三爷,你们母女在三房更加作威作福了,好吃的好用的统统攥在自己手里,他们兄妹只能吃糠咽菜,连身好衣裳都没有。”
“哎!”孙瑞云叹了口气,愤慨道,“不过玄清哥哥倒没告诉我你的身世,我问了我哥才知道,你和柳夫人这么惨!你爹竟然连自己亲生女儿都卖了!天底下怎么会有卖自己女儿的父亲!真不是个东西!”
兰时尴尬笑笑:“孙娘子出身高贵又有父兄疼爱,自是不知道千家人有千家人的活法。”
“是啊!”谢大娘见孙瑞云不是之前那样嚣张跋扈,也渐渐松懈下来:“所谓民间疾苦,虽都带着个苦字,却苦得各有不同。”
孙瑞云好奇,连声要谢大娘多讲些。
谢大娘来了神气,眉飞色舞地说起书来。
王娘子遭遇负心汉骗财骗色悬梁自尽,恶公婆逼死儿媳抢夺钱财,张郎君宠妾灭妻害死嫡子,妻子一怒挥刀灭门...
听得云溪落泪,孙瑞云不停咋舌地问谢大娘,这些故事怎么比话本里的还凄惨?
只有兰时,神色如常。
前世她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多到她早已麻木了,只能说话本里的都是笔端润化出的人性不足现实之万一。
到了晌午,路程已前行过半,车队停下休整。
裴家和孙家的仆妇们在路边草地上铺着厚厚的皮毛垫子,搬来蒲团,长几,和新鲜的瓜果饼食,紧接着在垫子四周挂好了挡风的帷帐。
孙瑞云下了马车,亲热地挽着兰时往孙家营地去,邀她前去吃京城带来的果子。
兰时摇摇头,说要伺候柳氏用饭。
裴媛见兰时这么不识抬举,挤开她,笑眯眯地上前晃了晃孙瑞云的胳膊:“孙姐姐,听说你带的是张记的果子,给我也尝尝吧。”
孙瑞云顿时沉下脸来,嫌弃地撇开裴媛的手:“你又不是路边乞丐,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一点果子还好意思找人家讨要。”
孙瑞云嗓门极大,周围众人一时都好奇地朝她们看了过来。
裴媛被众人瞧着,一张脸皮顿时涨得发紫,委委屈屈地搭耸着肩膀,朝裴家营地走去。
沈行之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朝孙瑞云讥讽一笑,拽着兰时手腕道:“走!咱俩一起坐!”
兰时被沈行之拉到一张虎皮垫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孙瑞云就插到二人中间,将沈行之的手拽开:“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啊!”转头又对兰时道,“沈行之凶得很!你千万别搭理他!万一被他骗去,十有**就是谢大娘说的那个张郎君,日日在家打你!”
兰时哭笑不得。
沈行之恼怒,转头又想自己若是发火,不是坐实了自己脾气不好,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挪到兰时左边:“我坐这里总行了吧!”
坐在对面的裴三爷立马站起来,拿屁股将沈行之顶了出去:“沈世子,裴家衾垫小,咱们裴家的人都坐不下,您何苦挤在一块。”说着,他用手指着坐在不远处啃水梨的孙远淮,“哎!你看孙家那张虎皮垫子就远淮一人,不如你去那?”
沈行之面如菜色。
柳氏看得好笑,边将裴三爷拉走,边道:“小儿女的事,您跟着掺和什么,与我去看看风景!”
“不就是几根枯草有什么好看的!”
“咦...娶我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跟我吟了首诗来着...”
说着两人渐行渐远。
少了两人,垫子顿时空了不少,沈行之大咧咧地往垫子上一坐,拍了拍自己身旁,示意兰时道;“坐啊!”
“真是个无赖!”
“孙瑞云你说谁无赖!”
“谁接话我说谁喏!”孙瑞云撇了撇嘴。
兰时被这二人吵得头疼,转头四处张望,不见裴玄清的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裴玄清在车中看书,并未下车,便趁着二人吵闹之际,拿了一壶水,又用油纸包了几张黍饼走到孙家马车前,轻轻叫了声:“哥哥。”
裴玄清伸手推开车窗,一阵烘暖的热气扑了出来,兰时熏迷了眼,揉了揉才看清车内挂着一盏孤灯,孤灯下裴玄清挽着袖子,握着折了一半的书顿在半空,半侧着身子专注地看着她。他的脚下燃着一盆炭火,云同坐在一旁,正拿着火钳翻碳。
兰时看着他腿上搭着厚厚的皮毛褥子,笑道:“车里好暖和。”
裴玄清垂头看了眼双腿,也笑道:“他倒是热得淌汗,马车一停,就跑下去散热去了。”
兰时踮脚,将手中吃食递了过去:“哥哥,你吃些吧。”
裴玄清接过,递给云同放好:“我方才听外头吵闹,要上来坐坐吗?”
“不了!”兰时摇摇头,“我有事想求哥哥。”
兰时咬了咬嘴唇:“我想学功夫,哥哥能不能给我找个师傅!”
裴玄清一怔,随后明白兰时所说的功夫,不是女娘玩玩闹闹的把戏,而是真的想练武。她应是在李村被吓到了吧,裴玄清心中涌上一阵心疼,将书搁在腿上:“学这些很苦。”
兰时坚定地点点头:“我不怕苦!我不想成为哥哥的拖累!”
“兰时,你从来不是我的拖累!”
“我知道哥哥不会嫌我无用,不管发生什么,哥哥都会护着我。但是我想自保...”兰时垂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哥哥,我不想在生死关头,只能无能地将自己置于恐惧绝望之中,我不想再逃了。所以我一定要练好骑射,我要握刀,亲手斩断自己的怯弱。”
裴玄清静静听着,倏而道:“若你真想练武,最好的师傅就是任深!但是任深此人睚眦必较,你与他又有龃龉,若找他做师傅,他必会羞辱你。你想好了吗?”
兰时身子一僵,双手紧紧攥成拳,点了点头,转身去寻任深。
云同看着兰时背影,疑惑道:“公子,您怎么不教七娘子?您的功夫可比任深好多了!”
“她知道我腿伤严重,不想我辛劳。我又怎能辜负她的一片苦心呢。”
云同又道:“可您也不用让她去找任深呐!将来您好了,多护着七娘子不就好了。任深可不是个好东西!”
裴玄清视线始终跟随着兰时,没有回头。
他明白云同的担忧,他又何尝不是。
兰时就像一只漂泊不定的纸鸢,时刻担心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与其让她相信那些虚妄的誓言,不如放手让她学会自保。若她没有百忍成金的坚毅心志,是练不好刀剑的,所以任深是磨炼她心志最好的磨刀石。
裴玄清欣慰兰时没有被那日遭遇的生死险境打倒,更没有将自己封禁在愧疚悔恨之中。或许兰时没有察觉自己对他人生了悲悯之心,所以想变得更自立,更坚强。
“我自会护着她,但也希望她能开心。”裴玄清道。
云同听不懂,索性拿着火钳继续翻碳。
任深得知兰时想拜他为师,着实有些吃惊。
他懒洋洋地歪在垫子上,顺手从身旁枯草堆中捡了根树枝,朝兰时双腿狠狠打了过去。
兰时脚腕吃痛,双腿膝盖同时磕在寒冷的冰面上,一时疼得爬不起来。
任深扔了枯枝,仰躺在垫子上,翘着二郎腿:“就你这样的还想练武,笑话!”
任深是齐王的人,为了不引人瞩目,特意挑了个离裴家和孙家的营地很远的枯树后头,独自躲懒,是以他丝毫不怕自己打的这两下被人发现。
兰时闭眼缓了一阵,从地上爬起来,朝他镇重地鞠了一礼:“以前的事是我错了,对不住!还望任帮头大人有大量,没跟我计较。”
任深见她不哭鼻子也不喊痛,甚至给自己好言道歉,坐起身来:“你真想学?”
“对!”
任深呵呵一笑,拿手指着孙家旁边的一片空地:“那你走到路边上,撩起袖子和裙摆扎马步去。车队几时出发你几时起来,中途若是起身,摔了,到了北城就多加一个时辰!
兰时没动。
任深挑眉:“怎么?难不成你想以后练武也穿着这宽袖长裙?唱戏呢!想学武,你就得穿着男子的短打!连这点面儿都抹不下来,趁早歇了吧!”
兰时抿了抿唇。
诚然他说得没错,但是任深特意选了个众人都能看得到的地方,让她挽袖撩裙,不是在磨炼她,而是在故意羞辱她。
不过即使到了北城再拜师,任深也会想法子折辱她一番。既然左右躲不过,索性让他出了这口气好了。
她这人除了怕死,什么都不怕,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兰时捏了捏拳头,最终什么也没说,找云溪要了根襻膊挽起袖子,又将外裙撩起系在腰间,众目睽睽之下扎起了马步。
柳氏见兰时举动如此不雅,大惊失色,正想上前劝阻,裴玄清让云同下马车解释原委,柳氏听了还是有些生气:“女娘就当淑静娴雅,呆在内宅安稳度日,学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裴三爷笑道:“因为兰时是个有志气的女娘啊!”
孙瑞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也有些意动。
孙远淮忙将她拉住:“你吃不了这个苦,老老实实呆着别添乱!”
裴媛见状,捂嘴笑道:“是啊,姐姐,扎马步是要当众撩裙挽袖的,咱们是世家贵族出身的女娘,可做不来这样不知羞耻的事。”
孙瑞云听了正想回呛她几句,谁知沈行之在一旁冷冷道:“六娘子这嚼人舌根的本事,一点都看不出世家出身,更像个市井泼妇!”
“你!”裴媛咬着牙恨恨地摔了袖子,赌气扔了黍饼,回了车上。
沈行之不屑地白了裴媛一眼,起身走到兰时跟前道:“你起来!”
兰时第一次扎马步,不过一刻腿肚子就酸得打颤,正强自忍耐着,哪有工夫搭理沈行之,听见他的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沈行之见她不说话,烦躁道:“有我在,谁敢欺负你!你又何必当众撩裙挽袖,如此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