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恼怒地瞪了裴玄清一眼,将汤药重重搁在案几上,边朝外走边说道:“死不了!但你想像晋北王长年戍边打战,那是绝不可能了!想都别想!”
裴玄清见兰时眼眶盛泪,不知所措地想哭,俯身拿袖子给她擦了擦眼睛:“兰时,别哭!此事不关你的事,任深这人心高气傲,不把他打服,将来是个祸端。其实我伤到骨头早已经不合适常年呆在苦寒之地了,只是不能戍边打战而已,我还能走路,骑射,练剑,更重要是...”
“你还活着。”
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啊,兰时。
一条腿,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惜他终究去晚了一步,悔之不及。
裴玄清抿紧嘴唇,须臾后,温和笑道:“父亲的婚礼,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恰好这几日下雪,腿伤复发只能呆在房中养伤。你也不要担心我会因姨娘尸骨未寒,父亲续弦,就冷待柳夫人。父亲和姨娘本就是一对怨偶,我又何必强求父亲为她守丧一年呢?”
说完他顿了顿,想问兰时那日林中昏沉时,说的那些胡话是什么意思。这些时日他每每想起她说自己受过梳刑,都会从睡梦中惊醒。不知怎的裴玄清隐约觉得那是真的,但却是兰时不能提及的隐秘。
既然如此,她还活着,就是上苍对他最大的馈赠,自己何必非要探究呢?
裴玄清食指微蜷,转口又道:“兰时,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
“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妹妹吗?”兰时双手紧紧揪住膝上的衣裙。
裴玄清温和点点头:“从今日起,你是我最珍视的妹妹,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可以像孙娘子一样意气骄纵,像媛儿一样使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忌,不必忍疼。哥哥会一直站在你身前,护着你,给你撑腰。”
一阵酸涩之感涌上鼻腔,兰时意识到裴玄清和她一样平静又清醒地接受了这份既定事实同样残忍地没有给自己留有半点余地。
某些时候,兰时觉得似乎自己与裴玄清是同一种人,又好像前世自己在他身边呆得太久,才变成了另一个裴玄清。
人活着,走的每一步都没办法再回头,那就和他一样,朝前走吧。
“好!”
兰时沙哑着嗓子点点头,看向裴玄清的伤腿,实在没忍住哭了起来,眼泪越流越多:“我以为可以躲得过的,明明已经不一样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是那日祭祀我没有出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裴玄清摇摇头:“祭祀那日拖你出去的是裴媛,绑你走的人是沈行之,屠村的是槐江山上的匪贼,你是无辜的。只能说天意弄人,我不能像裴家先祖那般戎马沙场,建功立业。不过我可以科举入仕,一样为民谏言,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大周文官派系分明,又自诩清流,注重风骨气节,他们向来鄙视武将粗鄙蛮横,不识礼仪,就连姜家连出了几个进士,也被内阁打压排挤到边地为官,不入翰林。裴玄清前世有彪炳史册的战功,李严及朝野上下为夺他手中兵权,才用高官厚禄逼迫他从文。
今生情形已经完全不同,兰时不禁有些迷茫,裴玄清若是科举入仕,结局又会怎样?
裴玄清见她有些恍惚,说道:“我的腿已经好些了,准备今日搬去新宅给父亲和柳夫人请安,你帮我收拾箱笼吧。”
兰时回过神来点点头,让裴玄清坐在案几前休息,叫来任深,故意支使他做重活。任深心中有气,但是裴玄清就坐在一旁,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听兰时的话,乖乖做事。
裴玄清见这二人斗气,不免觉得好笑。
到了晌午,兰时和任深终于收拾出四个箱笼,大部分是张大夫准备的药材还有裴玄清的书。
一行人坐着马车回了新宅。
裴三爷和柳氏见到裴玄清很是高兴,特别是柳氏知道他腿受了伤,带着人亲自布置他的寝室,嘘寒问暖无不妥帖。
北城离建县不过一日路程,裴三爷惦记城中政务,想在年节前赶回北城,一家人商议后准备后日出发。柳氏忙带着谢大娘,云溪和几个婢子去准备行囊。
趁着还有两日时间,兰时请了个木匠来家,想给裴玄清坐个简单方便的木质轮椅,这样马车坐累了他还能下来歇歇。
裴媛看到,嫌弃地扇了扇扑面的木屑浮尘道:“你可真有意思,我哥哥的腿是因为救你受伤的,不见你有半点伤心,还兴高采烈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轮椅!你就是这样讨好卖乖,柳氏才免了你责罚的?”
兰时正挽袖磨着一块木头,闻言头也未抬:“我哭几声哥哥的腿就能好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做好轮椅,路上哥哥还能舒服些。”
裴媛一噎,生气朝兰时吼道:“你凭什么叫他哥哥!我才是他妹妹!”
兰时停下,回头道:“大公子叫我妹妹,我自然叫他哥哥!”说着做了个鬼脸,“你不让我叫,我偏要叫!哥哥,哥哥,哥哥!”
裴媛气得浑身发颤,转头看见裴玄清远远走来,扑上去道:“哥哥,这个贱婢...她欺负我!”
裴玄清将挂在自己身上的裴媛冷冷拂开:“从今日起,她是裴家七娘,不仅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还有柳夫人,若你不想叫母亲,至少要称之夫人,不可失了礼数。”
“你不疼我了!姨娘死了,你就不疼我了!眼里只有这个贱...”裴媛还想骂,见裴玄清脸色不好,忙改口道:“你眼里只有她!”说着捂脸哭着跑开了。
裴玄清目送裴媛离开后走到兰时面前,见她鼻头渗着汗珠,满脸尘土,正忙着帮木匠削木头,叹气说道:“我又不是走不动路,何必坐轮椅?”
兰时道:“万一后日又下雪呢?万一你的腿又不舒服了呢?哥哥,以后你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
裴玄清一怔,随后笑笑,伸手揉了揉兰时头顶拨乱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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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破晓,裴三爷带着家眷出发前往北城。
牧尘赶来送行,一行人停在建县城门外惜别。谁知孙远淮坐着马车带着孙瑞云也赶了过来,还有个不速之客沈行之。
沈行之与裴三爷几人打过招呼,直奔兰时所在的马车,用马鞭敲了敲车壁。兰时探出头来见是沈行之,不免诧异:“你怎么还没回北城!”
沈行之拍马走近了,俯身贴在兰时耳边道:“去了趟休宁县!”
兰时闻弦知意,沈行之一定是去休宁县查找征调军丁的文书,也不由得将身子探出了些,避开车内的谢大娘和云溪,双手遮住嘴唇,凑在他耳边道:“找到了?”
沈行之摇了摇头,道:“这么巧昨儿个休宁县县衙失火,户房档案库里的文书全烧了,户房主官陈勇也被烧死了!”
“他们是打算毁尸灭迹!”
沈行之扬眉轻笑道:“别担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咱们还有韩冲。之前韩冲口风紧,什么都不肯说。这次回去,我非要使出些手段不可。”
牧尘与裴三爷,裴玄清孙远淮站在不远处,见沈行之骑在马上弯腰俯身与兰时贴得极近,一双眸子更似长在她身上似的片刻不离,伸手点了点他们道:“只怕不久,裴大人家中还有喜事。”
几人闻言齐齐望去。
裴三爷沉了脸:“这沈行之怎么还在这...要不是他,小女也不至于受伤。小女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和他...”
话未说完,裴三爷看见兰时半边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双手遮住嘴唇主动凑到沈行之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沈行之随后扬眉一笑,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孙远淮脸色也不好看,思忖着若是沈行之娶了兰时,而裴玄清娶了他妹妹,那自己且不是和沈行之也成了姻亲!
想起这个尸山里的阎王,孙远淮浑身一抖,下意识看向裴玄清。
裴玄清侧身挺拔而立,眸色漆黑深邃,下颌紧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似完全没听见旁人的调侃。
裴三爷见沈行之越贴越近,着急与牧尘告辞,走上前去一把将兰时的头按进马车,随后合上车窗隔绝了沈行之的视线,拱手道:“我们这一行有女眷,路上走得慢。沈世子贵人事忙,不如先行一步。”
沈行之翻身下马,镇重回礼笑道:“不忙,不忙!正好在下与裴伯父顺路,不如我送裴伯父一程。”
裴三爷被这声裴伯父叫得汗毛直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自己还没疼够就想来抢,门都没有!
裴三爷呵呵冷笑:“沈世子几月前才来县衙斥责某才干有限,城防不严,怎么今日称起伯父了?”
沈行之厚着脸皮道:“伯父为了北城百姓,艰苦守城八年不得返京,拳拳仁厚爱民之心,我仰慕都来不及,怎么会口出恶言!”
裴三爷黑着脸道:“你这小子自己说的话还不承认!”
“我没有!”
“你有!”
“伯父,记错了!”
“我没记错!”
兰时在车里听着,不由笑道:“三爷怎么跟沈行之较起劲了。”
谢大娘笑道:“三爷这是将你当成亲女儿呢!谁乐意半途钻出个小子抢自己家闺女!”
兰时愣住。
孙瑞云的车就跟在兰时后头,听见这二人吵得不肯走,心中焦急,下车催行。
裴三爷和沈行之这才不情不愿地指示车队启程。
孙瑞云转身时望见兰时马车,索性弃了自家马车,与她同行。
“哟!”牧尘挑眉一笑,对孙远淮道:“你家那个小霸王怎么上了兰时的马车?”
裴玄清却神色平静。
孙远淮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摇着扇子道:“她呀...现在最喜欢的人除了玄清,就是兰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