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季修以手拄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百无聊赖地盯着立在花骨朵上的红色蜻蜓。
他身旁分立两个小太监,一个摇扇,一个随时等候吩咐。
七公主季之遥一见到他就惊呼:“三皇兄!你的脸怎么了?疼不疼呀?这又是什么新的死法吗?”
季修充耳不闻,继续盯着那红蜻蜓。
季之遥继续喋喋不休:“三皇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咱寻死归寻死,能不能别拿你这张脸开刀?这么好看的脸多可惜呀!”
“三皇兄,我跟你说啊,昨儿我又得了个新鲜玩意儿……”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三皇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季之遥见自己说了半天,季修都没有半点反应,忍不住抱怨。
“听着呢,听着呢,你继续说。”其实季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方才秦昭来报有人求见时,他还以为是阮相宜来逗乐子了,没想到是这最爱黏着他的七妹。
阮相宜莫不是在诓他?
一想到此事,季修就觉得自己果真着了那人的道,不然怎么会巴巴地等着他……
“那我方才说了什么?”季之遥不依不饶道。
她是奉帝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女儿,自出生起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因此养得骄纵了些,但也娇俏可爱讨人喜欢。
在她的六个皇兄里,她偏爱跟着季修,哪怕他不咋搭理她,她也乐此不疲。
“你说……你昨儿看的那个话本子故事很感人,你为那种刻入骨子里的爱情而动容……”季修思索片刻,胡诌道。
没承想竟被他诌对了。
季之遥撇撇嘴,还是不甚满意:“可是三皇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听遥儿说话的样子。”
这重华殿里经常有父皇送来的新鲜玩意儿,或者有趣的江湖人士,是以季之遥常爱往这边跑,可这日殿中冷冷清清的,就连她的三皇兄都显得比平时蔫。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了:“三皇兄,你今天看起来不对劲。”
季修依旧懒洋洋地盯着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声音有气无力:“哪里不对劲了?”
季之遥看着他的后脑勺,半晌都没说话。
从她踏进这座亭子到现在,他就是这么以后脑勺对着她,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像极了……
“三皇兄看起来就像……”她顿了顿,一锤定音,“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望妻石’!”
季修一听,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登时跳起来,回身盯着七公主,一脸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三皇兄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望妻石’……”季之遥难得看见他如此生动的表情,一时新奇不已,“三皇兄,我果然没有感觉错,你今天就是不对劲。”
“不,你感觉错了。”季修又耷拉下眼皮,重新懒懒地坐回去,“我只是在思考今天的死法。”
季之遥早就习惯了他成日把“死”挂在嘴边,是以并未因为这句话而产生紧张的情绪,只是附和道:“三皇兄,你有没有新鲜点的寻死觅活方式呀?你皇妹我呀,都看腻了。”
说来也是奇怪,她这三皇兄,从十岁那年起,光是上吊、跳城墙,甚至撞柱子、用刀捅自己都没能死成,每次还都只是轻伤,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护佑着他。
渐渐地,季修寻死就跟每日玩游戏似的,今天玩这款,明天玩另一款,玩得不亦乐乎。
只有一人,对他的生死尤为紧张。
那人便是——
“好生看着三皇子。”秦昭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正好落进二人口中。
季修朝秦昭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已然转身,想必是出恭去了吧。
秦昭只要目光离了他,就会对身边之人再三叮嘱,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好生看着三皇子”。
他听腻了,季之遥也听腻了:“你这侍卫真没意思,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季修十分赞同:“是挺没意思的。”
挺没意思的秦昭还未归来,重华殿便迎来了今日的第二位客人。
司徒烈一身飘飘白衣,闲庭信步而来。
他立于亭子外,虚虚揖了一个礼:“参见三皇子。”
熟悉他的人便可知这已是他最恭敬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季修的错觉,司徒烈这小子一来,耳边好似清净了许多。
他侧头看了一眼季之遥,原来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此时安安静静的,眼神直飘,也不知在看何物。
他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人有三急,皇妹莫不是……”
“在憋尿”三个字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这么说太不文雅了,他要保持形象。
瞧他皇妹这憋得通红的小脸,可别憋坏了。
“皇妹,你且去吧,皇兄理解的。”季修忙主动替她解围道。
季之遥:“……”
她要去哪里啊?
三皇兄今日不仅不对劲,还神神道道的,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季之遥想辩解点什么,却被季修一句“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我替她说”给堵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她气呼呼地跺跺脚,腮帮子鼓鼓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去。
季修一回头,司徒烈已然坐在那里悠闲地吃起岭南刚上供的荔枝来了。
季修:“……”
好好好,又是一个毫不客气的。
“三皇子,这荔枝不错。”司徒烈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饱满的果子,边欣赏边问,“咱们是先吃荔枝还是先看看三皇子的脸?”
“不知司徒先生觉得那件事更重要?”季修内心倒是没所谓,反正感觉不到疼痛,反正能痛死最好,他就是想听听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司徒烈这回怎么说。
“在下觉得……”司徒烈狭长的眼眸一转,刹那间,季修的手腕已在他的手指下。
微凉的触感迅速袭遍季修全身……
他怔住。
司徒烈这反应不对劲啊。
以他对司徒烈的了解,不是说吃荔枝重要,就是说吃一旁的糕点重要,哪会一来就抓他手把脉……
“司徒烈,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命不久矣?”由于司徒烈微微低着头沉思,并未看见季修眼中陡然亮起的光。
他一边诊症,一边实话实说:“三皇子,你的身体……”
“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在下的招牌怕是一不小心就要砸在三皇子身上了。”
季修眼里的光更亮了:“真的吗?我真的快要死了?”
司徒烈:“……”
敢情他这边努力救人,三皇子那边努力作死?
原来皇宫传言非虚,三皇子当真不想活了。
他起身,冷哼一声后背对着季修,声音越发不可一世起来:“想砸我招牌?不可能。”
夏日的天变化快,风起云涌间,有雨滴落下。
“喀喀——”每当变天,季修的身子总要更不适,咳嗽声也比平时听着紧,叫人闻之揪心。
司徒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告辞,说完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便大步离去,只余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我给三皇子写一服新方子,来人跟我取药煎药。”
秦昭恰巧与之迎面碰上,便对着季修遥遥道:“三皇子,卑职随司徒先生去去就来。”
说完,他又对着一众宫人道:“好生看着三皇子。”
季修已懒得开口,只是挥挥手作为回答。
轰隆一声——
夏雷滚滚,惊得塘中蜻蜓斜飞,可怜那白里透粉的花骨朵还未绽放便要遭受大风大雨。
像极了还来不及实现满腔抱负便拖着病体苟活于世的他。
季修忍不住自嘲。
“三皇子,回吧。”负责摇扇的小太监井德明劝道,“起风了,恐凉了主子。”
“嗯。”季修没有异议,反正去哪儿都一样没意思。
回重华殿主殿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却还是湿了衣裳。
这雨来势汹汹,似是要把整个天倒过来似的。
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玄衣后,季修继续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发呆。
他想起昨夜那个梦。
一个可以称之为怪异的梦。
梦里那个身穿红衣的人忽远忽近,每当他快要看清对方的脸,却又突然起了一阵大雾,将那人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他好像看到那人张嘴说着什么,他努力辩听着,可无论他怎么聚精会神,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清。
直到快醒来之时,他才好似隐隐约约听那人说:“阿修,好好活下去……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是个女人的声音。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人躺在自己的榻上。
那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自称阮相宜的骗子是个男人,这也才惊醒眼下是现实世界。
阮相宜可不就是骗子吗?小骗子。
想起阮相宜,季修干涸许久的内心再次掀起了名为不爽的涟漪。
竟敢戏弄他,此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三皇子,殿外有人求见——”井德明匆匆来报。
闻言,季修眉毛一挑,不屑道:“看来此人也不过如此。”
谁知来的竟是一个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