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在你床上的人是我。
否则这醋,是要吃一辈子的。
——《公子宜修》
十岁那年,季修大病一场。
自那之后,他性情大变,每天在皇宫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除了想死还是想死。
在奉帝的众多皇子公主中,属季修最得圣上喜爱。
十岁以前,他和父皇曾拥有在皇室里难能可贵的父子情,加上他小小年纪就展露过人的才智与胆识,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只是这一切在他十岁那年倏然终止。
那场大病过后,他变得不再像原来的三皇子。
体弱、噩梦连连,甚至幻觉不断,他慢慢变成如今这副对人世毫无眷恋只想去死的散漫之态。
如今七年过去了,无论是宫人还是百官,都对他失去了兴趣,唯独奉帝不曾放弃。
多年来一直遍寻名医替他诊治,更是搜罗天下奇人异事供他娱乐。
想起这些,季修内心一阵酸楚,面上却无所谓道:“不知父皇是怎么想的,难道他老人家不知道人才是最无趣的东西吗?派你来有何用?”
对于三皇子的乖张无礼,阮相宜早有耳闻,所以只是淡淡地一笑:“我想问三皇子几个问题。”
“哦?”季修回头,双手抱胸,讥诮道,“向来只有我问他人问题的时候,你胆子倒是不小。”
胆子何止是不小,这人都敢在他站着的时候还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了。
要不是他生性不计较,此人不知要被砍多少次头了。
“那我能问是不能?”阮相宜又给自己斟满茶,昨夜陪着季修饮了几口酒,这会儿正口干得不行。
“问。”季修重新在圈椅上坐下,他倒要看看这人想要做什么。
“第一问——”阮相宜神情自在,仿佛面对的不是拥有滔天权势的三皇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三皇子这内寝,可有外人来过?”
季修毫不犹豫道:“自是没有。”
“第二问——”阮相宜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紧不慢道,“那三皇子可曾与陌生人同床而眠过?”
“自是也没有。”季修道。
“最后一问——”阮相宜放下茶杯,直视季修,缓缓道,“我是否为第一人,第一个有幸与三皇子共度良宵之人?”
季修:“……”
能不能好好说话,好好的一句话非要说得这么暧昧不清吗?
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
话落,他反问:“是又如何?”
阮相宜却不说话了。
他展开手中折扇,动作优雅地起身,走到距离季修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才重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斗胆请求三皇子答应我一事。”
季修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他沉寂许久的心竟真在此人的三言两语之下有了复苏的迹象,生出一种名为“好奇”的陌生感觉。
“何事?”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下这种新奇之感,顺着阮相宜的话问道。
“若我能在这重华殿待上三日,且不让三皇子觉得无聊,那便将我留在身边,我所求之事就这么简单。”阮相宜直视季修,语气依旧淡淡的。
“这个请求倒是有趣。”看来父皇这次找来的人有点本事,不仅目无尊卑,还敢跟他提要求。
“这么说,三皇子是答应了?”阮相宜有些讶异事情如此顺利。
“我也有一问。”季修懒懒地靠在金柱上,目不斜视道,“你若如实回答,我也不介意陪你玩玩,反正日子无聊。”
“三皇子请问。”阮相宜合上折扇,示意他继续说。
“你如此费尽心机想要留在我身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其实季修并不在意他的真实意图,他要是能刺杀自己那可再好不过了,但他就是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问题一出,只见阮相宜原本淡然的神情突然变得哀戚起来,只差两滴泪就可以表演我见犹怜了。
季修:“……”
这唱的是哪出?
然后他听见阮相宜略显凄凉的声音响起:“小人家中贫苦,上有重病老母,下有幼弟幼妹;我自小又体弱多病,这皇宫里样样都是顶好的,要是能留下自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停——”季修打断了阮相宜快要潸然泪下的陈词。
这番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前几日他是不是才刚从哪个话本子上读过?
季修半信半疑地看着阮相宜。
“总之就是家里穷,缺银子。”阮相宜的情绪丝毫没有因为被突然打断而受到影响,哀伤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季修严重怀疑此人在演戏,可是他没有证据。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答应了阮相宜的请求。
这厢有人头疼,那厢有人头更疼。
大奉十年,前朝动荡,后宫□□,时疫流窜,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不过寅时,朝堂下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文武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神情肃穆,都等着龙椅之上的那人发话。
奉帝微闭双眼,抬手揉着额角。
——废物,一群废物。大奉朝养你们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们站在底下当鹌鹑的吗?
大殿里鸦雀无声,无人敢当出头鸟。
“各位爱卿可有事启奏?”奉帝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话音落下却归为平静,久久都无人应话。
落针可闻的静谧空气被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打破:“启禀陛下,微臣以为,眼下最要紧之事有二,一为与他国友好邦交,二为派人驱疫赈灾。民乃国之根本,是以,眼前赈灾实为头等大事。”
开口之人乃奉帝的第二子季青临,二皇子年方二十又一,已封王开府六年有余。
他说的奉帝何尝不知?难就难在如今国库空虚,兵力疲弱。
不等奉帝追问,季青临已然继续道:“微臣斗胆,愿带头缩减青王府每日用度,并捐白银五万两及金银首饰、布匹粮食若干,以作赈灾之用。”
他年纪轻,每年俸禄不过万两,愿意拿出这个数无疑是起到了巨大的表率作用。
果不其然,季青临话音一落,立即有大臣陆续发声。
最先发话的是姜太师:“青王心系我大奉子民,实乃大奉之福,老臣愿捐白银二十万两,金银首饰、布匹粮食十车,盼能佑大奉百姓。”
此话一出,大殿霎时一片哗然。
季青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姜太师所在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不明显的笑。
接下来的发展如他所料,捐银之声此起彼伏——
“微臣愿捐白银十万两,布匹粮食五车。”
“微臣愿捐白银六万两,财帛首饰一车。”
“微臣愿捐白银三万两,布匹首饰两车。”
…………
奉帝心有戚戚焉。
待大臣们安静下来,季青临又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道:“陛下,微臣愿前往受灾最为严重的宜城进行赈灾。”
他接连在平静的湖面扔下两块巨石,每一次都惊起滔天大浪。
有大臣立刻进言:“陛下,微臣觉此举不妥。青王乃皇室血脉,时下这疫病症状凶狠,臣恐……”
他的话被季青临打断:“李大人此言差矣。本王亦是陛下的臣民,既同为民,又何来贵贱之分?”
立刻有几位大臣附议——
“青王此话不错。”
“青王说得极是啊。”
“青王当真有陛下当年之姿啊。”
…………
奉帝大手一挥,面不改色道:“朕允了。传朕口谕,即日起,六部协助青王主理赈灾一事,确保赈灾顺利进行,不得有误。”
大殿之下,登时哗啦啦跪了一片:“臣遵旨。”
翌日,季修休沐期已过,却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秦昭早早就候在门外,可主子没发话,他们谁也不敢擅自闯入。
不上早朝是季修常干的事,是以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
他看了一眼高高挂着的太阳,在心里盘算着该叫三皇子起床了。
整个重华殿,也就秦昭敢冒大不韪地叫三皇子起来——吃早饭。
“三皇子,您该用膳了。”
季修睡眠浅,秦昭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响起,他便幽幽转醒。
门外黑压压一片人过了许久才听见里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不吃了。”
秦昭便又继续道:“三皇子,御医说您身子弱,早膳省不得。”
“都进来吧。”又是过了许久,才又传来季修的回答。
这一幕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也难为秦昭乐此不疲。
等众宫人伺候季修洗漱完毕,又穿戴整齐后,他才开口问:“何时了?”
秦昭回道:“回三皇子,此刻已是巳时。”
“嗯。”季修又状似无意地问,“今日殿中可有异常?”
秦昭微微俯身:“回陛下,殿中一切正常。”
难道那人没来?
季修带着这个疑问用完了早膳,又到御花园里晃了晃,直到日头晒了才返回重华殿。
然,阮相宜依旧未出现。
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被勾得前所未有地高涨后,季修才深感自己落入对方的圈套了,于是唤来秦昭:“阿昭,今日可有新鲜玩意儿?”
秦昭十分尊敬这位三皇子,但不多:“不知您算不算?”
季修:“……”
好家伙,这两天是怎么一回事,连一向乖巧听话的秦昭都敢骂他是个玩意儿?
脑筋一向直的秦昭竟突然开窍了,连忙解释:“我没有说您是个玩意儿的意思。”
季修:“……”
这话怎么听着更难听了?好像在说他不是个东西……
不过他也懒得纠结这种没意义的问题,示意秦昭继续说。
秦昭凑近他的脸盯了半晌,不确定地问:“三皇子,您的脸不疼吗?”
“我的脸?”季修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不疼啊……”
“恕微臣冒犯。”秦昭抓起季修的右手抚上他的右脸,“不是左边,是这里。”
季修满目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得出结论:“不疼。”
三皇子右边的脸明明又高又肿,还红了一片,怎么会不疼?难道……
秦昭心下一惊,立即高声道:“来人,快请司徒先生。”
季修:“……”
司徒先生是奉帝为他寻来的民间高手,简而言之,秦昭这是请人来为他治病呢。
看来他的身体情况又恶化了,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季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拖着这副残躯活着真没意思啊,他好想去死一死。
司徒先生还未到,重华殿便先迎来了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