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一旦开头,就如顺风划船——又省又快!
首先是庄主捎信过来说,宵刺史和班恩哥虽没有握手言和,但愿意摒弃前嫌。随后王诚主动投降,献上容州大片城池。最后百灵先生大声疾呼,呼吁各州郡暂停攻伐,以应灾害。
林晟已经把道路铺平,卢国公实在没有理由再矜持下去。
卢国公亲自带兵围着仓州城,请求赖大运下令通知各州郡联合防汛抗洪。卢国公已经很久不带兵,几乎快被人淡忘,这一次出山很是轰动。
其实赖大运在那一天拒绝罗蒙之后就有点儿后悔,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缪泠没理由骗他。而且夏季汛期将至,他如今退守仓州,本来就应该着手检修水坝。
赖大运本想妥协,可是卢国公堵在门口,他就变得迈不出这一步。如今再下令防汛,像屈服,像妥协。即便将来证明这一步走得对,那也是卢国公高瞻远瞩。
卢国公围而不打,脏活累活都让先登军干,先把周边城池扫清一遍,最后再逼迫赖大运退位。
赵恒带兵回来再加上王诚的部队,攻城拔寨绰绰有余。缪泠没有袖手旁观,快速走水路从樱州运来大量攻城车。
她没想过拥立卢国公,当初跟林晟不是这么商议的。但事已至此,没有退缩的道理。无论如何,这样做确实是把赖大运拿捏住,大家目标是一致的。
仓州各郡县都有不少驻兵,但是赖大运被围困,无法发出指挥命令,各郡县不能协同防守,那么力量就很有限。
缪泠心软,攻到晨阳郡城下时还想着劝降。
“不是说没时间了吗?”林晟反问。
砲车哐哐一顿砸,又有宵刺史为了将功赎罪源源不断送来的弓箭,车阵和箭阵只消交替着攻击两轮,守城将士便心如死灰。
先登军好似觉得被抢风头,城门砸开后疯一般往里冲。缪泠赶到的时候,郡守已经被砍头。
“前面得打出气势,后面才好处理。”林晟简单解释。
攻城开始后,雨势渐渐大起来,此时雨滴砸在树叶上已经乒乓作响。
“可是下雹子?“缪泠惊讶。
走出去仔细一看,不是雹子,就是雨滴特别大,大得反常,看着心慌。
罗蒙担心事情走样,从摸仙山庄请来大批人才,一一穿插在先登军中,尤其关注王诚的部队。王诚军队的组成太复杂,甚至还吸纳了顺王旧部。以前搞一些神神叨叨的新宗教,虽然荣海森任军师之后有所改善,但还是不得不防。
王诚觉得自己被针对,闹到林晟面前:“琼州军凭什么监视我?”
林晟在监督缪泠吃饭,心里正火起。因为雨天蚊虫都躲进屋檐下,缪泠看着每一份食物都被蚊虫先尝一口,她就不肯吃了。
“知道了,我也监督琼州军。”林晟说。
监督主帅吃饭,怎么不算监督?
王诚眨眨眼,要这么说的话,好像……说得通。两军合作,大家都留个心眼。
缪泠假装勤勉的样子,立刻展开舆图:“现在的效率还是太慢,我们兵分多路吧!”
按缪泠的安排,她自己要留在河岸,随时关注汛情,林晟带兵一路往北攻打。
缪泠笑说:“雨带一路向北,你也向北,麦子成熟也是由南向北,你就这么着一路走,攻下一座城池收一茬麦子。”
林晟看着舆图出神,神情有些冷峻。缪泠以前就觉得他凶相,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现在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她站在舆图旁有点儿局促不安。
林晟指一指缪泠,又指一指餐食,示意她回去继续用餐。他觉得自己挺没用,譬如此刻,甚至没办法变出一桌美味佳肴满足她。
硬要那样做的话也可以,但过于劳师动众,而且可能吃力不讨好。琼州军没能力做一桌好饭吗?肯定不是。是陈颖觉得不能惯着小姐。
他费劲地给缪泠开小灶,有可能还要遭陈颖埋怨。
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缪泠好,思来想去无解。不知道从前的林晟是怎么做的。
“我不是故意来找你。”林晟浅浅声明,“晨阳郡大坝尤其重要,得立刻动员城中工匠和百姓修缮,我怕你一个人久攻不下。”
缪泠点点头,了解的。
“我也不是故意赶你走。”她补充一句。
晨阳郡有一部分守军退走小县城,林晟觉得歼敌务尽,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以免洪灾来临时捣乱。
缪泠说:“我跟你去。”
林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小姐就是这样粘人?”
缪泠好笑地摇头:“琼州军和先登军配合得不好,我们再来一次。”
先登军若要作为步骑协同作战,不应该跑在车和弓之前,等砲车和弓箭打得对方晕头转向之后,步骑再跟上。但先登军不是这样,砲车攻击还没开始就眼巴巴地等在城门前。
这样布兵一是影响砲车发挥,二是万一敌人绕道后方偷袭车阵呢?砲车又不会自我防御!
林晟听了直点头:“理当如此。”
然而先登军还是一马当先直奔县城,砲车运输赶到时,先登军已经开始组织强登墙头。
先登军登墙方式简单直接,一根绳索带个钩子就往墙头上扔,做贼似的。得亏小县城墙头不高,还真让他们成功了。
琼州军傻眼,砲车还出击吗?
林晟说:“打!”
先登军又挥令旗又敲鼓,命令将士远离墙头。士兵得了令,就在城墙上带着守军一起跑:“琼州的砲车没见过吗?想活命的赶紧跟我走!”
他们好像是特意爬上墙头救人……
缪泠急得又数落林晟几句,行军路上优先保砲车!林晟说哦哦哦,但一句也没听进去。
两军兵分多路,协同作战,雨天难行大型攻城器械更难转运。本来应该大部分人一起护着砲车行进,但先登军偏不,步骑嘎嘎跑,在雨中像一群鸭子般欢快。
人家在大雪天能打硬仗的,这点雨算什么!
有时候等砲车赶到时先登军已经打完,假惺惺说一句辛苦就转战下一城。有时候攻城不易,打一阵歇一阵,再殷殷期盼砲车的到来。
琼州军好像成了他们的底牌……
打到最后,琼州军的先锋部队不得不专职护送砲车。车行太慢影响攻城,倒显得是琼州配合不好。缪泠一天写八封信,说这样影响琼州军士气。先锋部队怎么可能喜欢去摆弄砲车?
虽然都是打仗,但军中风气就是唯先锋军独尊。往常若有从先锋兵转去砲兵,通常就两种情况,一么犯大错,二么能力不足。
林晟每封信都有回应,但就是死性不改。先登军打仗就是这风格,嘎嘎冲!他们以往都是跟俞国交战,地势复杂人口稀少,又没什么机要重地和巨额财富,双方很少发起大总攻,以小交锋为多。
不讲究什么循序渐进和穷寇莫追,发现敌人之后就是简单地撵上去,追得敌人无路可逃然后一口吃掉。
其实两国都可以放弃那块冲突区域的,产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就是憋着一口气,秉持寸土不让的信念。
战斗连续进行十几天,仓州12郡有一大半都在林晟掌握之中,沿河堤坝都组织人力维护和修缮。此时水位已经上涨明显,各地水纹站频频发出警示。
“恐怕洪水之前都不会有晴天了。”冼钟沉重地下决定,“开始割麦吧,再等下去得烂在地里。”
他们一直着重关注粮食生长,麦子的情况很糟糕,被这一轮雨水冲刷,麦穗没长好就已经快烂了。
林晟来信劝缪泠早下决心,能抢收多少是多少。难道还希冀是冼钟算错,没有洪水?若是冼钟算错,大家一起当罪人……
这一轮攻城虽然目标不是占领城池,但打仗哪有不伤的,何况王诚的军队不可控。已经努力看着他们不让伤天害理,但腌臢事仍然不少。若是最终没有洪灾发生,他们至少要被唾骂十年。
冼钟预测洪峰就是这两天,缪泠狠狠心下令沿河两岸立即收割。林晟行动一致,不攻城了,士兵分成若干小队进入村镇,不干别的,就是拿刀逼着村长或镇长组织割麦。
很多小村庄的农具仍然落后,拿着小小的镰刀弯腰挥舞。士兵看不下去,当场教他们做钐刀。钐刀刀刃更长柄更长,可以站着使。收麦的动作像扫地,特别省力,一个青壮男子一天能割五六亩。
一时之间造不出那么多钐刀,他们就把兵器改良一下将就着用,怎么都比小镰刀强。
一开始百姓不愿意配合,后来发现他们真的就是割麦,还把武器都改了,终于放心一些。这不就相当于来了一群不要钱的帮工?
距离预测的洪峰时间一天天逼近,魏国公盟军不打了,俞国和凌国也不骚扰,连京城里的西部联军都消停,所有人盯着仓州看好戏。看洪灾来临他们怎么应付,若是没有洪灾又怎么收场。
赖大运更是每天拿着一串佛珠转,请佛祖保佑风调雨顺!去年雪灾他就是靠念经“平安度过”……
赖大运身材魁梧,面貌粗旷,他念起经来看着特别虔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冼钟不怕洪灾不来,他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洪灾会比预期更严重。
“让卢国公别再围着了,仓州城里的百姓和官员也趁早转移吧!”冼钟担忧道。
缪泠吓一跳:“先生,怎会如此?仓州城地势高排水好,建成之后一百年没淹过。我看得很仔细,什么资料都看了。”
不怪她会慌,若是仓州城都会被淹,下游的樱州和琼州怎么办?
积雪,降水,再加上连年战乱堤坝未得到及时维护,即使如今加急修缮也不能力挽狂澜。
冼钟摇摇头,痛苦地揉着脸:“我们只能尽量拦洪泄洪,削弱洪峰,争取时间。小姐,这一轮洪水我们挡不住。这几天观察下来,情况有多糟糕你不是不知道。水坝泄洪下方的消力池都快淤堵成平地,这时候挖也来不及。”
再过两天,洪峰如期而至。
缪泠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雨,像千万条纱布飘荡,天地之间一切都是模糊的。她想出门看看,才跨出一两步就被风雨揍回屋里去。
樱州清空四座县城用于泄洪,给足空间。但仓州不争气,洪水一来就垮坝,根本做不到往预定区域泄洪。
卢国公退兵十里,敲锣打鼓喊仓州城内百姓转移,甚至投掷石块和弓箭绑着传单送进城。但赖大运就是跟他赌上了,若有洪水他认栽,若没有洪水,他便继续当皇帝,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乌城和琼州等等大片城池收入囊中。
谁也不会想到,洪水竟然首当其冲直奔仓州城。
当然,在外人眼中看来,这必定是卢国公的奸计。
消息传到新州时,魏国公正在吃葡萄。他惊得连籽都吞下去:“什么?仓州城垮了?”
军师解释道:“晨阳郡已经准备好蓄水泄洪,但是上段仓州城外的堤岸直接垮塌,洪水灌入城内。“
魏国公感叹:“林朗,呀,好狠的心。六部官员都在仓州,这是打算一锅端,另起一个朝廷。”
军师倒是明事理的,说:“未必是**,仓州堤坝本就摇摇欲坠。”
他心中隐隐担忧,提醒道:“国公,我们是否也该警惕些?新州大雨已经连下五日,麦子被雨水泡着,有一部分已经发黑长芽。按百灵先生的推测,这场灾害不仅发生在仓州,连乌城和菀州都受影响,新州自然也不能幸免。”
以前大家都当这场关于洪灾的造势是卢国公和赖大运博弈,如今看来可能不是这么回事儿。
新州境内有几条江河,但从来没发生过破坏力巨大的洪灾。
军师说:“是不是派人请百灵先生细说一二,同时仔细检修水坝?”
魏国公正在考虑,一个丫鬟在书房外鬼鬼祟祟地吸引注意。魏国公极不正经地笑起来,勾勾手指喊人进去。手指不是向上翘,而是向侧面扫勾。动作不显轻挑,看着还有点儿潇洒。
“什么事?”魏国公的说话声像蜜里调油,黏黏腻腻。
“段姬新排了绸舞,请国公观赏。”丫鬟回道。
魏国公笑得开怀,问:“好看吗?”
丫鬟:“我是个粗人,哪懂欣赏?国公自己去看嘛,不然段姬又怪我不会说话,请不动国公。”
魏国公冁然而笑,开怀的样子竟变得有几分俊朗,好像还变得年轻一些。
“谢密,走,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你从前最爱这些歌舞。”魏国公招呼军师同去。
新州紧邻京城,相对太平一些,比乌城更加富贵,魏国公府邸自然也建得比乌城更好。俩人跨过三道门,走了一刻钟才到花园。
段姬双绸舞得极好,舞步摇曳生姿,绸花潇洒流畅地不断抛接。配合的曲子是《水吟》,谢密总觉得像个不详的预兆。
段姬在庭院中亭子下起舞,路过的仆佣都停下来在回廊驻足观赏。他们之间隔着雨,吹过风,滴滴答答呼啦啦……
谢密渐渐感到心里难受,走到魏国公身旁再劝一句:“国公,要不召集官员议事?多去堤坝上巡视一番也好。”
魏国公点点头,但没有进一步指示。
谢密感到失望,便悄悄离开亭子,交代一声:“我身体不舒服,国公问起便说我先回去了。”
谢密回去后召集一些自己能使唤得动的同僚,兵分两路,一路注意堤坝状况,一路紧盯仓储。然而他们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樱州暂且无恙,新洲先被淹。
樱州和琼州听话,严肃对待,早早泄洪以应汛情。但新州没有,水坝快乐积蓄,还想留着灌溉!洪峰一来,各地官府手忙脚乱,一旦超水位就忙着泄洪。只想保自家堤坝,完全不顾下游死活。
仓州和新州几乎前后脚被淹,各方探子忙坏了,快马如燕雨中行,一天里传来两件大事。
其实有不少新州官员发现降水量异常,可惜这些年水官不受重视,根本见不到魏国公的面儿。魏国公正在为仓州被淹而高兴,在后院观赏歌舞,关于汛情的消息送到国公府时便被耽搁。
全天下都盯着这场洪灾,魏国公沉迷温柔乡而耽误抢险的事儿瞒不住。他决定把段姬推到河堤上处决,说她是卢国公派来的奸细,在身边安插多年。
谢密觉得这是昏招,赶忙去说情。人无完人,作为主公可以犯错,甚至可以在战场上指挥失当,但不能龌龊。
主公龌龊,还有谁会愿意跟随?
历史上总有一些小人物起到转折的大作用,这次轮到丫鬟上场。
多好的一个扳倒段姬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段姬对丫鬟挺好,即便丫鬟争宠也不会为难。魏国公若是想要抬举丫鬟,谁还拦得住?国公就是享受偷情的欢愉,段姬心里清楚,从头到尾没有挑破,还给予方便。
但越是如此,丫鬟越恨段姬,觉得她瞧不起自己,没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竞争对手。
谢密跟魏国公分析利害关系,差不多说得魏国公心里舒坦了。丫鬟得知消息后急忙赶到段姬院落,一条白绫把人吊死。
“军师言之有理,此事便作罢,如今全力救灾要紧。”魏国公终于首肯。
魏国公虽然不杀段姬,但心里依然恼她,自然不会想着去看她。过了两天,段姬被吊死的消息才慢慢传开。丫鬟早有准备,哭诉道:“我知国公不好动手,这罪孽便由我一人承担吧!”
魏国公冷笑一声,没追究。
谢密听闻之后觉得无奈、失望,但依然努力往好处看,想着至少比在堤坝上当众处决好一些。
魏国公占着两座大粮仓,以前大家不知道,但这一次盟军内讧时经常提起。一旦粮草输送得慢一些,盟友就质问那么大粮仓为什么不用?
吵得多了,粮仓的事儿就在百姓之中传开。
房屋被冲垮,粮田被淹毁,百姓都等着看官府如何救灾。因为雪灾时不作为,以及攻打京城半途而废,百姓对魏国公已然很不信任。
两天过去,洪水依然没退,劫后余生的百姓大部分在荒野上躺着饿肚子。百姓耐心耗尽,便想着自救。关于起义这件事,百姓即便没参与过,也听得多了,于是不需要特别的组织,人群默契地向两处大粮仓移动。
谢密赶到现场维持秩序:“国公体恤百姓,马上组织放粮,乡亲们按秩序领粮。”
谢密说的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卢国公怎么可能看着新州平稳度过此次危机?不是说卢国公安排奸细吗?如他所愿,奸细来了!
人群中鼓噪着:“狗官!狗官!杀狗官!”
不需要什么高明的口号,只这么一句就够了。
百姓的愤怒比山洪更可怕,谢密身处其中觉得好像是溺水般全身受到压迫。
同僚见势不妙急忙把谢密拉走,百姓看到他们退缩更加火大,瞬间就冲破阻拦,抢了守仓士兵的武器一顿乱杀。有人被杀死,更多人被踩死,场面不忍细看。
谢密狼狈地回到国公府,详细述说事情经过。
魏国公气恼道:“不是已经决定开仓放粮?怎么还会闹到这步田地,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谢密惊讶不已,觉得荒唐,但很快想明白。既然已经激起民愤,当然要有人负责。国公已经下令放粮,那一定是底下的官员执行不当。
百姓抢完粮食一鼓作气杀到国公府,谢密就被推了出去。
百姓抢走的粮食不用还,关于这一次骚乱官府也不予追究,一切都是谢密的错,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谢密死前仰天大笑,说一句:“不愧天地,但愧才疏学浅,救不了新州。”
他已经穷尽心思,用尽手段,没什么遗憾。在新州除了魏国公属他权利最大,防洪不力,本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