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州城虽然被淹,但卢国公通知得面面俱到,各家各户都有心理准备。
信武侯府把粮食全部搬到最高处,又在门口堵上沙袋,准备充分,受灾不严重。仓州是一座山城,越是显贵人家越住在高处,侯府就是把沙袋挪开,最多也只是淹到半腰。堵上沙袋,现在是淹到膝盖。
就是可惜了府里养的那群猪无处可去,若在水里泡得久了容易生病。信武侯当机立断:“全杀掉,无害处理。”
这些猪是家里唯一的潜在危险。
缪二叔问:“无害处理就是吃进肚子里吗?”
太监乘着小船过来传话:“陛下宣信武侯进宫。”
信武侯说:“正巧,给陛下带两头猪。”
赖大运是武将出身,特别尊敬信武侯,一直以礼相待。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就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跟这位尊敬的长者说说心里话。
“你说,我哪一步走错?”赖大运疲惫地问,“军中听我号令,京官也不反对我,我登基这么久却一件事也没做成,时刻感到寸步难行。”
他喃喃自语:“我不该跟乌城开战吗?若是任由他灭了王诚,拿下仓州,这天下岂不是更没我的份儿?”
“陛下!”信武侯还称他陛下。
赖大运自己听着都觉得可笑,连忙摆摆手:“您老有话直说,我现在就想听句真话,死个明白。”
“陛下当然可以征讨卢国公,但陛下登基之后做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与卢国公开战。百官和百姓对陛下的期待可不是打赢卢国公,卢国公名声不错,从来不是国家和人民的敌人。”
赖大运无奈地笑出声,再问:“倘若我当初打赢呢?”
信武侯回答:“光打赢还不够,陛下须得一口气打上乌城,甚至控制菀州,一举荡平北部各势力。以琼州为首的东部一向没有野心,可以一并拿下,如此陛下便将大半国土尽皆掌握。经济有樱州、琼州,粮食有新州、仓州,军队有乌城、菀州。如此,平定全国指日可待。”
赖大运笑道:“现在听来还是激动,可惜我没机会了。”
停顿一会儿接着问:“信武侯既作此想,当初为何不肯出山,助我对战乌城?”
信武侯顽皮地笑,拱手一拜之后才开口:“荡平北部,立足东部,再平定全国,这个人可以是陛下,也可以是卢国公,我不挑。”
信武侯叹一口气,缓缓表明立场:“我希望无论哪一方,赶紧认输。”
简而言之,打内战,没兴趣。
“哦。”赖大运淡淡应着。
皇宫设在最高处因此没有被淹,大殿内干净整洁,赖大运走了一圈,袜子底仍然雪白。
他捧着一个盒子递给信武侯,盒子有点儿沉,他用双手托着。
“是玉玺?”信武侯猜道。
“本来想扔了。”赖大运不耐烦地推给信武侯,“仔细一看挺好看,还是传下去吧!”
“本来想死,听信武侯一番话,又觉得我罪不至死。能当我就死在今天吗?我保证今生再不回来。”他说完觉得好笑,尴尬地搓搓手。
信武侯沉吟良久,说道:“城外被卢国公包围,城内洪水未退,你能去哪里?”
……
缪泠回来了。
卢国公准备登基,召她回来观礼。
这时候称帝是为了更好地号令全国,可谓忧国忧民。
张进有一点紧张:“卢国公不是好人,会不会对小姐不利?”
他是迟钝,但不傻,仓州设伏这件事的主谋怎么可能只有大公子一人?
最傻的是赖大运,以为大公子有勇无谋,草率地答应联手。他想着除掉缪泠之后,占着地利之便,樱州和琼州尽归仓州。
其实卢国公打的主意是让仓州和琼州互相消耗,他在一边旁观渔翁得利。
琼州军特别紧张,缪泠也不安,于是先给家里写封信。太爷爷亲自回的信件,总结归纳一句话:「一切有我。」缪泠当场就哭得稀里哗啦,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狗仗人势”般的幸福感!
林晟当然也赶回来参加登基大典,差不多跟缪泠同时抵达仓州城。侯府众人迎到城外五里亭,林晟看见了便过去打个招呼,然后留下来陪他们一起等。
信武侯府出动的人不多,有缪泠的父母、大伯母,还有一位表姐。大伯母拿着一个蝉形的香囊,底下挂着两个坠儿,样式很别致。
大伯母说:“蝉形香囊寓意一鸣惊人,泠儿会喜欢吧!”
缪泠的母亲笑说:“不知道泠儿喜不喜欢,反正从文会吃醋,怎么姐姐的东西那么漂亮!”
林晟在一旁听着替缪泠高兴,有亲人疼爱真好,回家就应该这样温馨才对吧!
缪侍郎尴尬地陪林晟并排站着,自己的女儿是“负心汉”,让他觉得有点儿抱歉。
“路上不好走,许是耽搁了。”缪侍郎勉强找个话题聊一聊。
林晟点点头,说的却是反驳的话:“这点路对缪泠来说不算什么。”
缪侍郎不爽地哦一声,他女儿又不是活该吃苦!此非良人,一点也不贴心,难怪女儿不要他!
小雨淅沥沥地下,斥候回来两拨,说一切正常,他们却觉得等了很久。最后缪三少夫人眼眶都红了,说:“从前也没觉得这么难等。”
大伯母被勾得难过,数落道:“你们两个做爹娘的真是狠心!就这么一个女儿,几年没回家,也不知道心疼。”
又过了一刻钟,远处终于传来一些动静,乌压压一大片,步骑都有。缪泠至少带回三千将士,难怪速度这么慢。大军不能进城,所以林晟只带一队护卫骑着快马,自然比她快许多。
缪侍郎有点儿傻眼,女儿怎么看起来像是回来打架?琼州军气氛不太对,到了亭前仍然保持队形,就这么在雨中等着,全军戒备。
陈颖走近一些,耳语道:“没办法,琼州军只认小姐,也不太信任信武侯。”
换言之,不相信缪泠的家人……
陈颖无奈道:“若不是坝上离不开人,来的还要更多。”
缪泠欢快地下马,先是见着父亲和林晟,简单行个礼便往亭子里冲,一下子扑进母亲怀里。
她身上的雨衣没脱,把母亲蹭得湿漉漉。清荷跟在身后张罗,赶紧把小姐的雨衣扒下来。缪侍郎被挤在外头插不进去,只能高高地把手伸过去拍拍缪泠的脑袋。
“嗯,长大了。”他说。
他的动作像检验兵器,比如弹一下剑刃听个声儿。
“哎哟!”缪泠说疼,大半也是撒娇。
母亲就帮她骂回去:“没轻没重的!”
缪侍郎嘿嘿笑,反驳道:“这哪重啊?她一个带兵打仗的!”
语气里满是羡慕。
大伯母打量着他们母女应该抱够了,就把缪泠拉过去瞧一瞧:“还好,没吃什么苦吧!”
缪泠模样还好,仍然是细皮嫩肉的样子。
“回家就不怕了。”大伯母说着帮缪泠整一下妆发。
她的双手好像有烘干功能,湿漉漉的缪泠被她整理一下就变得头面整洁,碎发也不贴着脸颊了。
大伯母把香囊给她戴上,缪泠很喜欢,晃了晃腰看坠儿轻轻摇摆。
“泠儿这些年做得很好,如今归家会有更大的作为。”大伯母柔声问,“你看这香囊形状像什么?”
缪泠低头仔细看,其实看不出来。
“是蝉,跟泠儿一样,一鸣惊人。”
缪泠转来转去看,形状其实并不明显。类似蝶形,应该是张开双翼的蝉吧!
“好漂亮啊!”她夸绣工。
林晟忍不住多看一眼大伯母,感觉她话里有话。培忻便在一旁小声介绍道:“这位是小姐的大伯母,当年信武侯世子千挑万选的儿媳妇。曾是克州梅诵的学生,梅诵是个大才子,大尚第一位女县令。”
林晟瞬间懂了,大伯母这是让缪泠宽心,表示没有嫉妒她。唉,她家真好,奉父母之命娶的妻子也这么优秀。
一一见过长辈之后,缪泠终于能奔向表姐,两个小女娃抱成一团。表姐克制不住激动地说:“你好厉害啊!”
林晟知道缪泠有一位经商的表姐,以为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原先以为今天来的是另外的什么表姐,没想到这就是唯一的表姐。她一个人打理大江南北那么多生意,到底谁厉害啊?
缪家套了马车来接,缪泠被簇拥着回去,琼州军亦步亦趋跟在马车后。行到城门口时果然被拦住,两三千士兵刀长弓满,守城将肯定不敢放行。
缪侍郎说:“什么士兵啊将军,都是我女儿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年就是这么多人从京城出去的,怎么,现在不许回仓州?”
林晟一路跟着他们看新鲜,好奇缪泠有没有本事把人带回去。
培忻解释:“缪侍郎就这脾气。”
林晟回答:“我知道。”
关于她的爹娘,他曾特意了解一番。
守城将也知道缪侍郎的脾气,但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实在不敢放行。他说需要向上请示,缪泠便气呼呼地下马车,伞也不撑冒雨走过去问:“卢国公请我来,就是要拦着我,让我在城门口淋雨吗?若是卢国公的意思,我照做就是,要淋多久才满意,将军给个准话。”
卢国公要立规矩,不可能随便来一支军队就放入城,缪泠想要达到目的非得闹一场才行。还得是他们能闹,别人不能闹的把戏,这样才不会有人模仿。
她想带军队回家,但觉得其他军队最好别来,否则城里太乱。
守城将无助地张开两只手掌挡在缪泠头上,劝道:“要不世子先回家?琼州军我等必定好生招待。”
林晟奇怪地问:“他们认识吗?”
培忻眯着眼看,说:“似乎是廖汾好友。”
林晟不爽道:“没被杀光啊?”
培忻好笑地说:“廖汾京中好友全部来头不小,反正不至于被廖汾牵连。”
雨势不大,淋雨效果不佳,缪泠便夸张地打个喷嚏,说:“我身体不好,卢国公这样刁难,我可不想搭上性命。这就回琼州去,不作叨扰。”
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缪泠此时回琼州便是代表不认卢国公这个皇帝!
林晟听着吓一跳,但缪侍郎却一脸轻松。林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又能怎么劝?他都不能带先登军回来,又怎么帮琼州军入城?若是劝琼州军别进城,不是惹缪泠不悦吗?这么做有啥好处?
卢国公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出,很快就有太监来传话放行。就是快马加鞭也不够城门到皇宫跑个来回,太监显然早就等在附近见机行事。
林晟看着好奇死了,赶到马车旁问缪泠:“若是父亲不答应,你真的回琼州吗?”
“回的。”缪泠说,“他不答应就是不信任我,那我也不信他。”
她和卢国公称得上平起平坐,如今仓州是卢国公的地盘,本就不应该来。是否拥立卢国公,全在她一念之间。
林晟又陪着走一段路,再问:“你不怕给家里惹麻烦吗?”
缪泠哼一声:“我家人不觉得麻烦!”
林晟垂着眸,眼神暗淡,发自内心地羡慕缪泠。她做事总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概就是因为身后始终有这样一群家人的支持吧!她就是捅破天,家人也不会怪她,只说这边漏雨了,你往旁边躲躲。
林晟却总是很谨慎,瞻前顾后的,怕母亲伤心,怕父亲为难,也怕给大哥压力。
他也想过自立门户,但父亲一封信三两句话就让他打消念头。自立门户做什么?让大尚更加分崩离析吗?大尚迟早归于一统,菀州要跟乌城开战吗?
当然不是!
然后他就灰溜溜和好。
仓州城内道路曲曲折折,林晟觉得跟着马车走了很久,突然想起来问:“我们同路的,但是我这样挨着你,会让你觉得为难吗?”
表姐和缪泠同车,听得清清楚楚,心疼地搂过去。
她挨近窗边代为回应:“二公子说笑,缪泠离家这些年幸得二公子多方照拂,你们是过命的交情,怎会拘泥于俗礼?二公子今日刚归家,想必多有事忙。改天邀二公子过府,请一定赏脸,给我们机会好好答谢一二。”
林晟坏心地想着:“我不忙,今日就可以去府上。”
思量再三没说出口,这样逼迫缪泠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会把关系闹得更僵。
缪泠始终呆呆的,神情满是疲惫。想起第一次去乌城,林晟也是这样挨着马车。那时候她大方诉情,笑看陈颖他们被吓得无语。
她是不是老了,怎么总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