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怎么知道有下人跟着她?怎么知道外面的人是哑奴?
一连串疑问迸发出来,谢明昭来不及思量,谨慎道:“是的,闲来无事养个奴隶。”
“嗯,”皇上似乎只是偶尔想起随意问问,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又沉沉地躺回床榻间,“玩玩可以,左不过一个奴隶。”
谢明昭去深想这句话背后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深刻含义,兀自点了点头。
“明日就是曲水流觞了吧,让太子处理不了的事多问问太子,可不能像之前那样任性了。”父皇嘱托道。
因为病重逐渐瘦削的身子埋在厚重的棉被下,显得格外伶仃。
谢明昭看着掩藏在明黄色床幔背后的模糊人影,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安慰到:“父皇要注意身体,儿臣们在外一切安康。”
龙床上迟迟没有发出声响。
谢明昭疑惑地念了几声父皇,都没有人应答。
可能睡过去了吧。
毕竟,他们聊得时间有些久了,父皇体力不支是正常的。
思及此,谢明昭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偌大的寝宫彻底恢复了寂静。
始终清醒的皇帝陛下抬了抬手臂,孙智搭手,扶着他起身。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啊,孩子们都大了……”
“陛下正值壮年,太子公主长大可是件好事啊!”孙智搀扶着老皇帝,一步步挪到御案前。
“满满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帝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了话头,“那个奴隶的身份,让暗卫下午事无巨细全都查清楚。”
方方正正的一块玉玺落在铺开的纸张上,早已干涸的朱批刺眼夺目。
玉石叩击桌案的清脆声音悦耳动听,却又沉重地让孙智心里一颤。
“该处理了,就明日吧。”皇帝一锤定音,苍老的声线仍然嘶哑,却格外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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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昭推开沉重的殿门,阳光外泄,她下意识眯起眼睛。
父皇病重后,寝宫就开始变得昏暗起来。灯盏常年不亮,即便是白天也格外黯淡。
之前她每次进去,都会特意吩咐孙公公把油灯点亮。这次因为紧张,她竟然忘了……
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看出什么。
各种纷乱的思绪犹如粘腻的爬虫,甩不开又紧紧缠绕着她。
勉强恢复平静的心跳又重新砰砰砰地跃动起来。
“主人。”
一道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她几乎要连成一片的幻想。
谢明昭抬眸,不自觉顺着声源看去。
高大的男人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下,静默地立在一旁。
金光乍泄,倾洒在他身上。
哑奴仰着头,专注地盯着她,漆黑的瞳孔随着她的走近逐渐映出她整个人。
绯红在他眼底愈来愈明显。
接着,他迅速低下头,恭敬地俯身,“您终于出来了。”
谢明昭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她似乎在乾清宫停留了太长时间。
她低低地嗯了声,提步往外走。
这里靠近寝宫,若是父皇察觉到什么,他们就危险了。
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平缓而富有节奏。
谢明昭纷乱的心绪在这种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
“主人您……有被为难吗?”
……真是个愣头青。
谢明昭嘴角却扬了扬,眯起的眸子亮晶晶的,“有啊。”
“父皇罚我抄书,厚厚一摞佛经,抄完手会很疼吧……”
她张嘴胡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御花园。
当下正值春天,花草遍地都是,五彩缤纷格外夺目。
谢明昭站在小径旁的树荫下,借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打量。
她知道,母后独独钟爱莲花。为了讨她欢心,父皇便在皇宫内挖了很多池塘,栽上从各地运输过来的莲花。
名贵的,普通的,珍稀的……
各式各样,只要母后喜欢。
现在还不是莲花盛开的时节,只有嫩绿的茎叶漂在水面上。
“奴帮您抄。”
沉闷的微风中忽然响起的声音让谢明昭怔了怔,蓦地,她笑出声来。
“这可是皇帝陛下的命令诶!是天子的命令!严重点,你这样算得上阳奉阴违不尊召令了!”谢明昭故意吓他,笑意洋洋地摇了摇头。
真是一头蠢笨的大狗……
“主人在烦心不是吗?奴只需要听主人的话,完成主人的任务不就可以了吗?”哑奴开口,低沉的嗓音直直地往她耳朵里钻,让谢明昭的思绪戛然而止,“伏宵说,奴就该替主人解难的。”
谢明昭从湖中的莲花上移开了目光,看向身后的奴隶,意味不明地说:“哑奴,那可是天子,九五至尊。”
他似有些茫然,声音疑惑:“可是您才是奴的主人。”
春夏之交闷热的微风似乎都被他这般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得停滞下来,谢明昭难耐地舔了舔唇。
一个原先模模糊糊的念头忽的清晰了不少,散着金光,抢夺着她几乎所有的注意力。
谢明昭没有吭声,悄悄擦掉紧握的手心里细密的汗,提步向宫外走。
尚且光秃秃的莲花在湖中摇摆,谢明昭驻足看了最后一眼,在哑奴疑惑的目光下冷不丁扔下一句话。
“莲花高洁孤傲,实在不适合本宫。”
她没有什么清高的理想,也没什么忠贞不二的念头,做不到母后那般奉献自己成全他人。
洁白的莲花,她配不上。
哑奴顿住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水中摇曳的莲花倒影,而后在谢明昭不耐烦的催促下追了上去。
长公主骄矜任性,在阳光下晒了这么久想必早就不耐烦了。
哑奴快步走到谢明昭身后,脑中却不期然想起在上京城内看到过的贵女。
她们身边一般跟着几个侍女小厮,撑伞扇风。不知为何,公主殿下出门在外的时候却很少带上侍女。
或许,他可以……
-
“先去舞风楼一趟。”谢明昭迈上马车。
也不知道椿瑢把舞风楼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她现在有些心绪不宁,打算过去看看。
马车掉头,驶向闹市区。
谢明昭抬眼看了看角落里蜷缩着的哑奴,被他这样可怜巴巴的模样感染,莫名生出些愧疚的情绪。
她用力咳了咳,不肯承认,勉为其难地解释:“父皇没让本公主抄书,刚刚那是骗你玩的。”
哑奴眼神亮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来,低低地应了一声。
……怎么看他还有点失望?
男人心,海底针。
谢明昭哼了声,比她皇兄还难猜。
“你过来。”
她娇蛮命令。
哑奴明显茫然了一瞬,黑漆漆的双眸却因为她的要求亮了起来。
他起身,弓着腰一步步挪过去,接着极为自然地跪在谢明昭面前。
低垂着眼皮,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头发干净柔顺,却稍显毛燥。
谢明昭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揉了一把。
果不其然,手感并不是很好。
哑奴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乱动,发带也被摸得乱糟糟的。
黑瞳幽绿光芒忽闪。
谢明昭摸够了,整个人都舒服了。
她收回放在哑奴头上的手,朝着角落的桌案努了努嘴,“给我剥壳。”
上面摆着一盘精致的炒板栗和甜杏仁,壳上裹着糖霜,剥起来会黏手。
谢明昭素来只愿意等人给她剥好。
哑奴闷闷地嗯了声,跪行过去。
整个背脊都完全暴露在谢明昭面前。
流畅的肌肉线条纵横利落,沿着宽阔的肩膀到劲瘦的腰身。
他今天穿着浅青色的衣裳,墨绿的腰带束缚在胯.间,把他的身形完完全全的勾勒出来。
关盈曾经跟她念叨过的话本不期然地在脑中来回闪现。
她下意识地想,话本里那个将军的身材都比不上哑奴吧。
清脆的坚果壳碎裂的声音响起,谢明昭心虚地收回视线,咳了声重新坐正,掀开帘子看向马车外。
不禁停留在那辆俭朴的小车上,晶莹剔透的鲜红果子缀在上面,在阳光下格外吸引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热闹的吆喝声顺着帘子钻进来,冲散了方才的安静。
“冰糖葫芦——甜滋滋的冰糖葫芦——”
叫卖声适时传来,哑奴专注剥壳的手一顿。
谢明昭舔了舔唇,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眼神却不受控制地落在窗外。
卖糖葫芦的摊贩十分敏锐,顺着视线笑眯眯地仰头,对着马车内的贵女喊:“糖葫芦!家里做的糖葫芦,来两串?”
马车内响起一声低笑。
“……”谢明昭本就觉得丢脸,有些羞窘,听到哑奴的轻笑声忽然恼火起来。
她直接开口命令:“下去给本公主买两串!不对,要十串!”
堂堂长公主,被区区一个糖葫芦馋的目不转睛,只是听到都觉得匪夷所思。而她竟然在一个奴隶面前这样做了……
谢明昭看着哑奴从摊贩手中接过一大包糖葫芦,心里更是郁闷。
伸手用力合上帘子,她低头开始挑杏仁吃。
冰糖葫芦向来是冬日限定,其他季节很少吃到。而且这种低贱的东西很难摆上宫廷的膳房。
除了在这些流动小摊贩这里,谢明昭很难吃到正宗的冰糖葫芦。
所以她馋这个完全不怪她的好嘛……
越想越觉得没问题,谢明昭肉眼可见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板栗混着杏仁一起往嘴里塞,甜而清脆,她咬的嘎嘣直响。
哑奴提着好大一个袋子,弓腰进来时就看到他的公主殿下埋头苦吃。
糖霜碎粘在嘴角,又被轻轻舔掉。
吃的很快,又很优雅。
是李明会夸赞礼仪的程度。
“主人,奴买回来了。”
冰糖葫芦的清甜味道直直地往外钻,谢明昭吃掉最后一颗板栗。
买回来就买回来了嘛,直接拿给她不就好了。
干嘛还要说上一句。
平时怎么不见他话这么多。
谢明昭心里嘟嘟囔囔,冷哼了声,不肯离他。
哑奴把包着糖葫芦的袋子展开,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子平铺在她面前。
谢明昭哼了声,不肯看他,却十分自然地伸手拿过最大最饱满的一串。
哑奴黑眸一亮,微不可查的笑意流露出来。
他说,“青州的糖葫芦和上京不同,果子更大,果核更小,殿下一定会更喜欢的。”
谢明昭咬开冰糖,任由酸酸涩涩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看来他也喜欢吃糖葫芦……
那一点点微妙的别扭终于消散了。
谢明昭眉眼带笑,另拿起一串糖葫芦,递给哑奴,娇娇蛮蛮的,“赏你的。”
“谢殿下赏。”
哑奴弯了弯唇,俊朗的五官都舒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