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灰蒙蒙的,阴云漫天。
似要下雨。
谢明昭端坐在桌旁,确定舞风楼内的一切都无甚大碍后,这才放松地伸了伸懒腰。
昨天来现场看过之后,确保椿瑢说的那批桌椅没有问题,她便直接留宿在舞风楼的包厢内。
因为紧张,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惊醒时,谢明昭索性直接起床继续检查。
今日曲水流觞要来的人不少,无论是朝堂命官还是意图搏一搏前程的年轻人,都集聚一堂。
酒水是礼部特意从各地采买出来的,根据前几次曲水流觞的规模,谢明昭多安排了一成,以防不够。
后厨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着,哑奴在帮着搬桌子。
他力气大,一次可以搬两三件,在一群小厮中也格外显眼。
谢明昭咬了口包子,看他忙得专注,遂放下心来,开始重新看椿瑢已经整理好的名册。
意外的是,太傅、国子监、吏部礼部两位尚书今天竟然都来了。
曲水流觞虽然名义上是官方皇家举办的,但实际上仍属于民间自发的活动。
但这次来的人却称得上格外显赫了。
以往,这等层次的官员根本不会亲自到场的。
谢明昭端详了片刻,不再纠结,继续往后翻,目光从几个眼熟的寒门子弟的名字上略过。
蓦地,她指尖顿住。
关博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面。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
大理寺卿府的庶子,也是关大人唯一一个儿子。
关盈在京郊马场时告诉她的话重新浮现在脑中。
看来就是这个人了。
礼部尚书之子张远费尽心思想要保上来的人,竟然还真是关盈的兄长啊。
大理寺卿为人刚正不阿,一向看不惯此等买官卖官之风气,没想到他的儿子却丝毫不惧……
谢明昭抽出手帕,一根根擦净手指,而后起身,向外走去。
曲水流觞虽然在舞风楼举办,但实际上只是借了这块地方。
此时门户大开,外面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室内庆祝,室外也大摆筵席,官民同乐。这才是曲水流觞的真谛。
不少年轻女子妆容精致,浅笑依偎在一起,环视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子。
许多姻缘都会因为这一天结成。
关盈果然已经到了,正和旁边什么人说话。
谢明昭欣喜,忙不迭地跑过去,叫了一声。
吓了关盈一跳。
“满满——”她无奈,被谢明昭拽的一个踉跄,“满满,慢点跑。”
“太子殿下他还……”
“满满。”平稳微凉的声音同时响起,谢明昭听到了,脚步一顿,整个人犹如被定住了一般,僵硬着转身。
“……呵呵。”
谢明安站在一旁,阴恻恻地瞧着她,目光犹如实质一般扫过她牵着关盈的手。
谢明昭下意识想松手,忽然又反应过来,毫不客气地重新握紧,还炫耀似的朝谢明安挥了挥手。
太子殿下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的无奈,只能扶额离开,“孤先进去看看。”
“……小气鬼。”
谢明昭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看向关盈,轻轻拐了她一下。
“你们和好啦?”
“……满满。”
关盈脸颊羞红,波光粼粼的双眸犹如一汪湖水,剔透晶莹。
谢明昭搓了搓胳膊,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把关博的事告诉了她。
果不其然,关盈脸色冷了下来。
素来温婉的面庞上浮现出嘲弄,“真是从来不出所料地干蠢事。”
片刻,她又微笑起来。
“既然如此,他那个好爹爹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独苗背着他干了什么。”女子温婉柔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冷笑,水灵灵的双瞳眨眼间蒙上阴郁。
谢明昭无声地拍了拍关盈的肩膀,表示安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关盈在大理寺卿府中的生活也并不十分愉悦。
舞风楼内,人流变得更加密集,谢明昭跟关盈挥手告别,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哑奴。
她弯了弯唇,踱步过去。
哑奴正在认真听椿瑢讲,黑眸专注,仔细辨认每一个人像。
谢明昭在不远处停下,有些纠结自己要不要上去。
哑奴看起来学得很认真。
正迟疑时,他却先发现了她。
漆黑双眸在注意到她时迷茫了一瞬,接着变得湿漉漉的。
欣喜非常。
这就不怪她了,这是他也想让她过去的。
谢明昭眯眼,笑眯眯地靠近。
椿瑢极为有眼色,把人像放到一旁,恭敬行礼后,便起身出去引导来人入座。
一时间,狭小的角落里只剩下她和哑奴二人。
谢明昭走近,懒羊羊地问,“新衣服合身吗?”
哑奴默默点头,黑眸亮起又暗下,“合身。”
“……没了?”
他脸色涨红,迟疑了片刻,憋出一句,“多谢主人。”
“噗嗤——”
谢明昭笑出声来,眼泪都流下来了,乐不可支地前仰后合,“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沉默了很久,他闷闷地嗯了声。
谢明昭抬手蹭掉眼尾的泪水,说话时仍带着颤音,说起正题,“人都认全了?”
他点头,指着桌上的人像比划了一下,言简意赅,“有几个长得像。”
“哪里?”谢明昭挑眉,凑到前面。
她怎么不知道要来的大臣里面有长得像的?
哑奴十分认真地翻开,一前一后,分别用手隔开。
谢明昭看了看前面的,等他翻到后面时又看了看后面的。
思索了片刻,认真地回视哑奴。
“他们哪里像了?!”
“红帽子,红衣服,都很胖。”他一板一眼地回答,似乎真的在疑惑。
“……”谢明昭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两个人。
礼部尚书张大人和吏部尚书邢大人。
除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以及都穿了一样的官服之外,她没发现有什么相似之处。
哑奴还在看着她,谢明昭久违地感觉到有些牙酸。
就像小时候吃多了糖,粘牙又不停往牙里钻的滋滋电流的感觉。
“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区别吗?你是怎么分辨我们的?”因为惊讶,她甚至都忘了用自称。
自哑奴会说话开始,她甚至都忘了她曾经是跟狼一起生活的了……
哑奴认真地想了片刻,黑瞳水蒙蒙的,“衣服、大小。”
……不是大小,是高矮胖瘦吧!
谢明昭头痛地揉了揉额角,看他和其他下人都相处的不错,她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
“……主人……不一样。”
他忽然开口,硬邦邦地解释,“好看,不一样。”
心跳空了一下。
谢明昭揉额头的手僵在那儿,觉得脸颊越来越烫。
诸如此类的夸奖她听到过很多,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哑奴解释时的语气太过认真,竟然让她生出了一些无所适从的羞涩感。
谢明昭咳了咳,强压下嘴角,饶有兴致地问他,“哪里不一样?”
“好看。”
他绞尽脑汁,最后红着脸重复了一遍。
谢明昭弯了弯唇,不再逗他,提醒他怎么区分这两个尚书。
“这个人胡子长,这个人胡子短。”
哑奴端详了一会儿,乖巧点头。
也不知道到底分清了没有。
-
大厅内人声喧嚣,逐渐沸腾起来。
随着谢明昭走近,又渐渐安静下来,响起整齐划一的拜见声。
谢明昭面容严肃,不复在公主府时的随意。
繁复正式的官服穿在她身上,衬得更加流光溢彩。璎珞悬挂在白皙脖颈间,随着走动一颤一颤。
哑奴跟在她身后,感受着两侧人的注视打量,不禁有些紧张。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低垂着眼皮,只敢随着谢明昭拖地的裙摆亦步亦趋。
椿瑢的叮嘱在脑海中闪回,他牢记那些嘱咐,仔仔细细地跟在谢明昭身后。
就像她的一条小尾巴。
“这是谁啊?他长得不像上京人啊?”
“好壮......他看起来跟长公主关系很亲密的样子。”
“长公主不是跟丞相大人家的小公子有关系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莫非他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奴隶?”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源源不绝地往谢明昭的耳朵里钻。
她弯了弯唇,后背挺得更直。
一步一步,礼仪苛刻完美,走至高位坐下。
她坐在太子殿下旁边,右下首的位置。
周围的低语声变得越来越轻,直至她再也听不到半分。
借着余光,谢明昭看到哑奴转身站直她身后,只能看到浅青色的衣摆。
真听话。
聪明又懂事。
谢明昭心里满意,示意椿瑢开场。
乐师们开始奏乐,舞风楼内逐渐热闹起来。
“此次曲水流觞规则同去年一致......”
身后传来一阵潮热,谢明昭微微后仰,和身后人的距离拉到最近。
“主人。”
哑奴说话时,不可避免地热气扑了过来,惹得谢明昭揉了揉耳朵。
“那个胡子长的人一直在看奴。”
谢明昭一怔,下意识想要扭头看向礼部尚书。
幸好,理智及时地拉住了她,谢明昭忍住身体的本能,不禁重复,“张大人在看你?”
“还在看主人,眼神怪怪的。”
因为自幼和狼族生活,哑奴的五感格外敏锐,和常人不同。再加上一直在丛林中生活,对别人的注视更加谨慎。
谢明昭并不觉得哑奴在说谎。
“至此,此次曲水流觞正式开始!”椿瑢说完后,掌声迭起。
谢明昭压下心头的疑惑,面带微笑示意众人开始。
她抬了抬手,示意哑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