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黄的马车在干道上缓缓行驶着,朝着宫门愈来愈近,宽敞的车厢却始终静谧。
谢明昭闭目养神,偏头靠在枕头上,随着马车的颠簸渐渐放松了身子。唯独手指绷紧,捏着裙摆,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安。
哑奴坐在下座,有些茫然。
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又不确定谢明昭是不是在休息,纠结片刻,最后默默摸了摸脖颈。
锁在脖颈上的铁链终于卸去了,他理应感到高兴的,却又生出些陌生的不习惯。
真是被关久了……
他放下手,掀开帘子看了眼外面。人烟稀少,四处都是静穆的气氛,已经快到皇宫了。
和伏宵相处时,他不仅教他武功,偶尔地,一些上京建筑、皇宫布局也会提上一嘴,让他对上京熟悉了不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主人处于一个什么地位。
哑奴双瞳漆黑,看着斜倚着软榻的谢明昭,双唇翕动。
“想说就说,支支吾吾地做什么?”忽然,谢明昭开口,声音十分冷淡。
她没有睁眼。
哑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和他说。于是便不再纠结,真诚感激。
“谢谢主人,奴一定好好练武,保护主人!”
没头没脑的。
谢明昭终于掀了掀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黑漆漆的双眸。
闪着亮光,看起来很高兴。
她忽然明白过来哑奴是在谢什么,心里的紧张忽然消散了不少。谢明昭笑出声来,哼哼了几声,“喜欢戴的话再给你戴上?”
哑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迟疑几秒,却也乖顺地应承下来,“全听主人的。”
有点乖,还有点傻。
谢明昭暗暗嘟囔了句,又重新闭眼倚了回去,“既然答应摘掉就摘掉了,本公主说话哪有反悔的道理。”
语气骄矜,却给了哑奴一个暗暗的定心丸。
马车内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幸好宫门已近在眼前,谢明昭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起身。
掀开车帘,哑奴已经安静站在车厢旁,宽厚的大掌立在面前。
还挺上道……
谢明昭伸手搭在上面,提裙踩上小板凳,走了下去。
深红宫门立在前方,朝阳之下格外肃穆。
谢明昭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下临阵脱逃的念头,带着哑奴一路穿行。
她让马车停在外面了。
从宫门到皇帝寝宫还有不少距离,谢明昭慢腾腾地走着,无比希望这条路可以无限延长再延长。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觉得窒息。
谢明昭没话找话,跟哑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跟伏宵一起练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他不凶吧?皇兄说伏宵下手很重。”
“不凶。”
“哦明天你要跟本宫一起去参加一场宴会,椿瑢跟你说了吧。”
“嗯,衣服也准备好了。”
“哦哦……”
谢明昭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小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走得步伐也慢了下来,渐渐从前面落到跟哑奴平行。
她有点紧张……
即便哑奴再如何迟钝,现在也彻底反应过来。
乾清宫已经到了。
谢明昭深吸一口气,站定后休息了一下,提步准备上前。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戒备森严,不得允许不能靠近。而这次,父皇只让她一人觐见,哑奴是不能进去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谢明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提裙迈上第一级台阶。
蓦地,自然垂下来的手臂被轻轻碰了一下。
很快,触之即分。
谢明昭疑惑回眸,刚刚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忽然散去。
“主人。”哑奴微微低着头,沉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她没吭声。
“奴一直在外面,不管主人需不需要,奴会等到见到您为止。”
……怎么说的像她要一去不回似的?
谢明昭失笑,一直努力藏起来的恐惧这时竟然肆无忌惮地一个个跑了出来。
她应下,语气仍然娇纵:“本宫不回来你还想去哪?”
说完,她头也不回,提步登上台阶。
哑奴站在台下,看着逐渐缩小的绯红人影,不禁失笑。
-
父皇曾经之于她,是最伟大的皇帝,最慈祥的父亲,也是疼爱妻子的合格丈夫。
直到那一次,父亲的形象在她心中崩塌。
她努力寻找其他方式,想要找到和父皇和谐相处的途径。可惜,她不是个眼里可以容下沙子的人。
面对父皇,也是如此。
殿门开合,浓郁的药材味道直直地冲了过来,苦味混杂着各种酸涩的气味,有些呛鼻。
谢明昭方才竖立起的厚重城墙又一次出现了裂缝,刺啦刺啦碎石掉落的声音接连响起。
孙公公轻声告诉她,父皇在里面。接着,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门时发出轻微的一声。
砰——
谢明昭揉了揉心口,努力露出对着铜镜练了无数次的微笑。
“父皇,儿臣来了。”
她快步上前,笑着来到床幔,曳地的裙摆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沙的。
金黄的床幔被拉下一半,另一半卷到一侧,露出皇帝蹒跚憔悴的身影。
谢明昭脸上勉强勾勒的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多日未见,父皇比之前更加衰老。
沟壑纵横的脸庞早已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变得混浊的眼珠灰蒙蒙的,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谢明昭忽然有些鼻酸,眼睛湿润了一下。
父皇他……
“满满啊……是满满吧?孙智……咳咳咳……”他微微弓腰,趴着咳了出来。
谢明昭急忙扑到床前,脱口而出时已经染上了哭腔,“父皇,是儿臣,儿臣在。孙公公已经出去了,这里只有我们。”
“满满。”
胳膊上覆过来一只苍老的手掌,紧紧贴合着,让她有些疼。
谢明昭连连嗯声,“儿臣在。”
父皇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他似乎清醒过来,终于卸力躺倒在床,重重地喘气。
片刻后,陛下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理智回笼。
“满满,是不是受伤了?”
情绪就是在这一刻决堤的。
谢明昭提前预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他们或许会针锋相对,或许会冷漠对峙,她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句关心。
“嗯,后背落地的,伤到了后背。”谢明昭吸了吸鼻子,镇定回复。
“让父皇看看,还疼吗?”
谢明昭愣了愣,这种犹如对待小孩子一般的口吻,自她长大后便很少听到了。
她摇头,勉强笑了笑,“儿臣已经长大啦,而且,已经不疼了,过几天就完全好了。”
父皇似乎有些失落,长久的静默后才勉强嗯了声。
接着便又是寂静。
谢明昭暗暗呼吸了好几次,手心仍在紧张地冒汗。
再如何感动,生疏已经无法避免了。
简单几句家常后,再也没有其他话题了。
谢明昭起身,想就此告退。
刚提起裙摆,父皇忽然发问:“门外那个下人,是你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