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除了余修元和闻时安,梧州其余所有人还不知道这场来自关外的危机。
卞长史看着面前一个个笑容勉强的众族长,嘴角得意地勾起。
“在此,本官要再次感谢各位家族的慷慨解囊,鼎力相助。请诸位放心,日后殿下绝不会亏待各位的。”
众族长虽笑容勉强,但听到卞长史的承诺,心下终于舒服几分。
王氏族长在心中叹了口气,如今梧州这局势,让他也有些看不透。
只是希望王氏在这暗流涌动中能够保全自身。
卞长史已然得到足够的金银珍宝,当即便不再耽搁,立刻召集匠人开始铸造。
他并不相信梧州匠人的手艺,所使用的匠人都是从闻时安从建安带来的。
这时候他觉得闻时安千里迢迢从建安带了诸多匠人前来,此事颇有远见。
就在梧州陷入诡异的平静之时,一道急报打破了这平静。
夷族叩关了!
王氏族长得知这个消息后,没能拿稳手中的茶盏,茶盏落到地上四分五裂,茶水都溅到王氏族长身上。
等王氏族长回过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连忙唤来侍从备车,他要去郡守府。
但是当他抵达郡守府的时候,发现郡守府门口已经停满马车,看马车上的家徽,几乎梧州所有家族都已经抵达。
连柯氏和单氏的马车都停在门外。
这时候便能看出来,众人心中谁才是梧州真正的支柱。
王氏族长被侍从引入郡守府内后,就见余道回已经被众人包围,全部都是要求见余修元的。
余道回大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家父如今实在无法接见诸位,还请诸位莫要再为难在下了。”
人群中一人道:“余郎君,并非我等为难于你,夷族叩关,这可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总得要余将军主持大局。”
这人声音中最后都带上一丝怒意,之前也就罢了,如今已经涉及到梧州生死存亡,余修元还避而不见,实在太过过分。
余道回满脸焦急与无奈,眼眶微微泛红:“诸位有所不知,家父卧病在床,如今更是没了意识,否则我又怎会一再阻拦诸位求见?”
王氏族长见此,上前一步,道:“余郎君,梧州如今危在旦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希望余将军能拿个主意,这亦关系到全州黔首的生死,还望你能体谅我们的急切。”
余道回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既然诸位执意如此,那就随我来吧。但还请诸位务必轻声,莫要惊扰家父。”
众人忙不迭点头,跟在余道回身后。
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行人终于踏入余修元的卧房。
刚一进入,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他们定睛一看,只见余修元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此时屋内明明都是人,但却一片寂静,众人皆直愣愣地盯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余修元,不敢相信这是以往威震八方的忠武将军。
王氏族长眉头紧锁,上前几步,凝视着余修元,心中五味杂陈,余修元居然真的病重至此。
片刻后,王氏族长率先回过神来,他长叹一声,叹息道:“既然如今余将军已经是这副模样,咱们再强求也无济于事,只能再从长计议。”
有个别族长还不死心,凑近余修元,轻声唤了几声,见毫无回应,满脸颓然退开。
众人陆续走出卧房,穿过庭院,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议事厅,余道回率先开口道:“诸位如今已经确定,我此前确实不是虚言推诿。”
有人满脸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二十年前的夷族之战,他也是经历过的,当时若不是余修元横空出世,他们家族恐怕就会在战火中消失。
如今又要面临战事,他难免心中惶惶。
就在这时,其中被单怀仁派来的单氏族人站了出来,对在座诸位行了一礼后,沉声道:“诸位,如今局势危急,唯有尽快整合兵力,布好防御,才有一线生机,我单氏族长作为梧州驻军的副将,多年来辅佐余将军处理军务,对军中事务颇为了解,所以,在此我恳请余氏能交出虎符,让族长得以调动驻军,全力备战。”
众人这才好似惊觉,单氏族长单怀仁的确是当下最有可能接手梧州军权的人选。
只因此去二十年余修元太过强势,已经让他们忘了单怀仁同样也有掌控军权的权利。
王氏族长沉吟片刻后道:“单族长跟随余将军多年,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如今余将军病倒,由他来接手虎符,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做法。”
众人听后也连连点头。
王氏族长转头看向余道回:“余郎君,不知你意下如何?”
余道回坐在一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家父病危,而梧州危在旦夕,单族长身为梧州驻军副将,虎符自然该由他掌管。”
闻言,单氏族人眼中闪过一丝喜意,与王氏族长对视一眼,而后对众人道:“诸位放心,我单氏绝不会让夷族踏入梧州半步。”
既然已经作下决定,余道回也不耽搁,唤人取来虎符,将其亲手交给单氏族人,道:“虎符就麻烦单兄转交给单族长,梧州便也托付给单族长了。”
单氏族人激动的接过虎符,道:“余郎君放心,族长必不会辜负大家去他的期望。”
今日族长派他前来,一是为了探听余修元到底是否病重,二就是看能不能将虎符拿到手中。
没想到这两个目的居然就这么顺利的达成了,他还以为余氏会死攥着虎符不松手,毕竟余道回也有个校尉的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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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怀仁呼吸急促,紧紧盯着捧在手心的虎符。
二十年了,他终于拿到虎符了。
柯白泉坐在一旁笑道:“恭喜单兄得偿所愿。”
单怀仁小心的将虎符放入檀木盒中,转身看向柯白泉,眼中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道:“我也要恭喜柯兄,郡守之位,指日可待。”
只要余修元一死,郡守之位就是柯白泉的囊中之物。
两人目光相汇,随后相视一笑。
柯白泉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浅饮一口,不紧不慢道:“听闻卞长史得知消息后,便火急火燎地就去求见福佑公主。”
单怀仁微微挑眉,神色间带着几分不以为意,道:“这也不足为奇,夷族此番反叛,大半原因都出在互市之上。卞长史作为此事的主要负责人,自然要前去请罪。”
柯白泉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当初明明是他给皇帝准备的寿礼,竟打着大义的幌子,妄图让你我两家出钱,要不是我反应快,将梧州其余家族都拉下水,恐怕把这次互市得到的利益都填进去仍远远不够。”
单怀仁闻言眼神一寒,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沉声道:“哼,当初我们联合他,不过是为扳倒余修元,不得不为之,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如今余修元病重,命不久矣,他对我们不仅没用,说不定日后还会是个阻碍。”
柯白泉轻抚着下巴,微微眯起双眼,道:“依我看,他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此次夷族反叛,他难辞其咎,朝廷岂会轻易饶过他。”
想到此处,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单怀仁微微点头,也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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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时安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卞长史,沉默不语。
卞长史跪在下面,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蹿升而起,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敢抬头,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
作为永平帝的心腹,他最是清楚,陛下极为厌恶打仗。
他也深知,作为此番夷族反叛的主要负责人,他罪责难逃。
如今这局面,他想要戴罪立功,唯有亲上前线,击败夷族,方可平息圣怒。
可是,他一介长史,平日里处理的都是文职事务,并无插手军事的权力。
若想名正言顺地插手军事,调动兵马,非得眼前的福佑公主下旨不可。
卞长史咬了咬牙,心一横,额头重重扣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道:“殿下,下官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唯有击退夷族,方能赎罪,还望殿下念在下官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恳请殿下下旨,让下官带兵出征。”
闻时安缓缓开口道:“卞长史,因为你的原因,致使夷族叩关,如今你居然还有颜面来求本宫下旨让你领兵?”
闻时安都不得不佩服卞长史的脸皮厚度了。
卞长史心中一紧,连忙叩首道:“殿下,下官自知罪该万死,但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还望殿下给下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闻时安轻轻一挑眉,卞长史口口声声都是对永平帝忠心耿耿,这是在拿永平帝压她啊。
闻时安嗤笑一声:“既然卞长史对父皇如此忠心耿耿,本宫倒是不便处置你,此事自该由父皇决断,卞长史不妨先回去,等候建安的旨意。”
卞长史动作一僵,犹如被定住一般,片刻后,他连忙膝行着向前两步,急切道:“殿下恕罪,只要殿下肯给下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下官日后定当肝脑涂地,以谢殿下大恩。”
闻时安身体向后一靠,缓缓闭上双眼,挥了挥手。
她已经不欲再和卞长史多言。
一直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李相宜见状,上前一步,道:“卞长史,请吧,殿下要休息了。”
卞长史抬头小心窥着闻时安的神情,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不敢再说什么,身形踉跄的站起来,跟着李相宜走出议事厅。
出了议事厅后,卞长史看着与往常无异的李相宜,脸上挂着略带谄媚的笑容,道:“还望女官能在殿下面前,为本官多美言几句,本官若是能够度过这一劫,日后必有重谢。”
上次前来的时候,他还居高临下的俯视李相宜,就算向李相宜打探福佑公主的想法,也带着一种傲慢,还暗地里敲打了李相宜几句,没想到半月不到,情形就反转了。
他现在要求着李相宜在福佑公主面前为他美言。
李相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道:“长史放心,殿下如今真在气头上,等殿下冷静些,下官必然会为长史求情。”
卞长史感激的连连道:“本官在这就先多谢女官了。”
待李相宜回到书房,就见闻时安站在沙盘旁。
这沙盘,是殿下特意命能工巧匠依照舆图精心制作而成,山川走势,河流脉络,乃至城镇村落的分布,皆在其上。
李相宜行礼道:“殿下。”
闻时安转头看向李相宜道:“回来了,卞长史有没有说些什么?”
李相宜向前一步,眨了眨眼睛,笑道:“卞长史求属下在殿下面前为他求情,属下还是第一次看见卞长史对属下露出这么亲切的笑容。”
闻时安闻言也露出笑容,她还是更喜欢卞长史当初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李相宜把目光投向沙盘,面色严肃道:“殿下,阳山关真的无法抵挡住夷族军队吗?”
闻时安也转头看向沙盘,眼眸垂下:“阳山关的军队已经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争,比起二十年前恐怕都多有不足,而夷族日常就在群山中与猛兽争夺地盘,论起战斗力,阳山关的军队绝不是对手,而且,有外敌不可怕,最可怕的内鬼作乱。”
李相宜沉默不语,她明白殿下口中的内鬼便是余修元。
二十年前,将夷族赶出关外的英雄,二十年后却亲自将夷族又引回关内,实在让人叹息。
闻时安对此却并不意外,二十年前,余修元联合梧州各家族抗击夷族,为的不是梧州黔首,而是余氏的利益。
如今,余修元设计让夷族攻击阳山关,引夷族入关,为的同样是余氏的利益。
至于,因为这场战争,会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会有多少黔首死亡,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于这些世家豪强而言,普通黔首就宛如田间杂草,毫不起眼。
恐怕他们都没想过,杂草联合起来也有翻天覆地的力量。
闻时安在窗边小榻上坐下,道:“王将军已经出发了吗?”
李相宜回道:“今日夷族叩关的消息传来,王将军就已经带了军队,分兵前往巨阳等县带领黔首撤退。”
闻时安颔首,早在她察觉到余修元的意图之后,便开始设计让靠近前线几个县的黔首撤退的安全路线。
只等夷族叩关消息一传出来就派军指引。
李相宜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道:“殿下,夷族如今刚刚叩关,还没有攻破阳山关,您就派人安排靠近阳山关的几个县撤离,恐怕会被人说动摇军心。”
闻时安微微一笑:“他们要说便说好了,什么也没有保全这些黔首的性命重要。”
李相宜抬眼望向闻时安,神情莫名,片刻后垂下头缓缓道:“殿下太过心善了。”
闻时安闻言一愣,失笑道:“这并非本宫心善,本宫也并非什么心善之人。”
若是当初她真的是个心善之人,就不会看着原主身边的那些女官进道观的进道观,被贬去行宫的被贬去行宫,而是会求高皇后让她们留下。
闻时安:“相宜你可知这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
李相宜思索片刻后道:“权利,地位?”
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是金银珍宝,但是对于出身皇室的福佑公主,这些东西唾手可得,毫无价值。
所以李相宜也只能想到权力和地位。
闻时安一笑:“权力和地位固然珍贵,但这也是能够凭借人力夺取而来的。”
李相宜:“那属下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闻时安转头望向远方,好似能够越过空间,看到远在百里之外边地村县。
“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小婴儿需要经过十月怀胎才能被诞下,需要经过至少十余年的成长才能作为一个合格的劳动力,而哪怕贵为帝王,也没有办法让治下的黔首一夜之间翻倍。”
“对于一个王朝而言,只有足够的人口,才能诞生足够的人才,才能更好地支撑起一个王朝。”
“所以对本宫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治下黔首的安全,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李相宜愣在原地,这与她从小到大所接触到的观念完全不同。
在她接触到的观念里,黔首的性命不值一提,宛若蝼蚁一般。
她进入宫中,更是见惯了上位者对底层的颐指气使与漠然无视,人命在权势面前,轻如鸿毛。
可就在刚刚,闻时安一番言论,宛如一道惊雷在她心间炸响。
李相宜的内心思绪翻涌,往昔那些习以为常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又扭曲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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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叩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