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燕凌嘴角眉间皆是笑意,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惊人的话。她坐在圆凳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程郡,仔细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程郡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但他也在观察燕凌,这位华庆公主看上去确实不太像来成亲的,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词形容,她更像是来谈判的。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呢?”过了好一会儿程郡才慢慢说道,“陛下是君是父,您对陛下不满,往重里说,可是大不敬之罪。”
燕凌对大不敬这个严肃又可怕的形容词没有多少反应,毕竟皇帝真的很难让人产生什么崇敬的心理,但她微微垂下眼睛,决定还是表现的柔弱一些:“本宫知道侯爷并不想应下这门婚事,其实本宫也不想,说来惭愧,本宫好不容易回到南齐,还未在母亲身边尽尽孝道,就又嫁人了。”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里头透着一股子无奈:“陛下之所以这么着急把本宫送出去,想必本宫不说原因,侯爷心里也有数。本宫与侯爷既然已经做了夫妻,这些心里话也不该瞒着您,咱们俩的婚事,你我心里如何是最不要紧的,要紧的是能不能帮到陛下宠爱的那位。”
程郡脸色沉了沉,他并不相信燕凌是真与他诉苦,他看向燕凌的眼睛,这双美目微微有着两分水光,好像很是伤心的模样,可一个人若是真伤心,她大概率是没有力气半夜跑到别人的屋子里聊天的。
“陛下宠爱谁,不宠爱谁,与程郡无关,”他语气淡淡的,把这些事同自己撇开,“我一向不爱仕途,这是谁都知道的,平日里不过写写诗作作文,又帮的了谁呢。”
他停顿了一下,又对着燕凌说道:“殿下身为女子,又已经出降,陛下宠爱不宠爱,其实对您也没多大影响,您现在已经是武恩侯府的女主人,除了和臣这个驸马没什么感情外,大可以舒舒服服的生活,”
这无疑是一重保证,皇帝抠门,也懒得上心,并没有赐给燕凌公主府,程郡虽然并不想要这个妻子,但既然已经拜过堂,那自然会把她当武恩侯府的女主人待,燕凌如果只是伤心皇帝为了拉拢程郡随意赐婚,那她听了这话也该心满意足,她脱离了皇帝,程郡又不会约束她,只要不是自己钻牛角尖对圣上心怀怨念,活的自在并不是什么难事。
燕凌对程郡这个提议并没有兴趣,当一个并不被夫君喜爱的武恩侯夫人和做一个不被皇帝在乎的华庆公主没什么区别,都是要看对方的脸色和良心活着,皇帝的良心已经经过检验,基本等于没有,而程郡的良心,她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新婚之夜连面子都不给妻子的人,大概良心也不怎么充足。
“侯爷话说的轻巧,但实际上是本宫进了侯府的门,侯爷也不会忘记本宫是陛下的女儿,不仅如此,侯爷还会为了和陛下置气而冷落本宫,”燕凌含着笑意指出程郡的矛盾之处,“想要舒舒服服活着,要不有圣上的宠爱,要不有夫君的宠爱,本宫两种都没有,侯爷居然还觉得本宫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只要随便活着就很好了。”
程郡的脸色有点难看,但燕凌并不在意,她站了起来,走到了程郡的跟前:“侯爷想隔岸观火,谁都不帮,可陛下想要您下水,您哪里强的过陛下?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别说君想下棋,那臣子怎么能不做棋子。驸马历来都会授予官职来维护公主的颜面,虽然本宫没什么颜面可护,但封赏您的旨意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送过来,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做?跑到陛下面前坚决不受吗?”
程郡低头看着燕凌,她嘴上擦了胭脂,红的像血浸过一样:“臣确实强不过圣上,但是臣可以顺从圣上啊?殿下说臣心有不满,可臣心里想什么,不是行动上就要做什么,文武百官怕是心里都抱怨过,但他们不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吗?殿下今天与臣说这么多话,到底是心里话,还是想忽悠着臣站在陛下对面呢?”
燕凌伸手把程郡肩膀上衣服的皱褶抹平,然后她抬起眼来,充满疑惑地问程郡:“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不算心里话吗?”
她生的白,被红色的喜服一称,更是像雪一样的颜色:“倒是侯爷,明明同我一样,心里不甘不愿,嘴上却说什么顺从陛下,您那点子清高,都使给我看了不成?”
她突然改了自称,语气里多了几分亲昵和娇嗔,可程郡并没有什么反应,还是冷冰冰的一块:“臣顺着陛下,至少还能保个本儿,顺着公主,又有什么好处?公主说来说去,不过是不喜欢陛下看好的人,想要扶个别的和陛下打擂台,可您手上没有本钱,就想要拉臣下水。”
他把燕凌头发上没来得及卸完的珠钗扶正,眼睛却还跟燕凌对视着:“不是臣多嘴,您何必要搅和进这些事呢?反正不管选谁,不都是您的兄弟,总不会有人削了您的公主之位。”
燕凌笑着把程郡推开,转身坐了回去,她漫不经心地张开手看了看自己指甲上的蔻红,觉得程郡这个没兄弟姐妹的真是不用操心:“我和亲前一直生活在冷宫,和我这些所谓的兄弟们总共也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亲近,估计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并不把我当妹妹。”
她眼睛看向了程郡屋子里的烛台,因为有喜事,平时用着的白蜡烛已经换成红色的龙凤花烛,没人剪灯芯,烛火烧的正旺,蜡油一滴滴留了下来:“我不喜欢那位不算什么要紧事,反正陛下喜欢,可我还要因为陛下喜欢他被嫁出去拉拢臣子,哪怕这个臣子不乐意被拉拢,这样的人最后若是成了,我又能活的有多舒心?”
“所以殿下想要谁登上大位?”程郡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于臣来说,哪位皇子最后胜出都无关紧要,恐怕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燕凌听了这话并没有失望,哪个皇子都行,意味着选谁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我自然是选胞兄——侯爷您可别笑我,除了陛下,至少我们还有个共同的母亲,如果把父母比做保障,那选他还比别人多了一层。”
“殿下的选择臣自然能理解,但是据臣所知,四皇子殿下可是追随着七皇子的,”程郡走了过来,坐在了燕凌的对面,烛火跳动,映得他眼睛极亮,“难道说,四殿下私底下,竟有谋取大位的心思吗?”
这话若是传出去,燕凌估计要和燕冲一起进宗正寺,可她眉眼带笑,半分也没有因为程郡的话害怕:“侯爷这话说的奇怪,皇子们身处这个位置,怕是自己不动心思,四面八方各种风也吹的他们摇摆。侯爷也是被别人推进这个大坑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程郡拿起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殿下要做吹动别人的那阵风吗?”
“我倒是想这么有用,可惜我现在只是一枚棋子,还是枚闲棋,”燕凌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才深夜来寻侯爷,侯爷马上就要入局,是要随波逐流,皇帝让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还是愿意变成棋手,自己掌控局势,不过都在您一念之间。”
程郡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殿下可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多读了些书,会写两首诗罢了,其他的事一概不懂,我能掌控什么局势?就是陛下要我做,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燕凌定定地看着程郡,看的他好奇地扬起了眉毛:“陛下要您做的事应该很符合您的兴趣,听说是想让您给皇子们做老师……”
程郡脸上的表情微妙的一顿:“各位皇子们年纪都不小了,也有自己的师傅,臣年纪尚轻,现在顶替那些老大人去做什么老师,岂不是惹人发笑。”
燕凌笑容里带着点讥讽:“有的人比较蠢,父皇盼着您能给他做指点迷津的授业恩师呢。”
“更何况,您比您嘴上说的还要厉害些,”燕凌压低声音凑近了程郡,“千金斋真的只谈诗论文吗?”
一阵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程郡脸臭的像有人冲他扔了烂鸡蛋,他冷漠又带着点怒气地看向燕凌,而燕凌脸不红心不慌,只是充满审视地回看了过去。
“臣办千金斋不过是为了那些学子有个相互学习的地方,”程郡冷冰冰地说道,“不管殿下当它是什么,它都只是一个文斋罢了。”
燕凌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她拿起茶壶为程郡的茶杯添满水,示意他喝两口消消气:“侯爷不必着急,我对侯爷这片心意完全相信,不到万不得已,我也希望千金斋不受任何影响。但是您也清楚,学子们对您的仰慕,就是您的武器,您如果不能牢牢把它掌控在手中,怕是有人会夺走它为己所用。”
“臣为什么要信您呢?”程郡讥讽道,“难道您不是也在打这个主意?”
燕凌摇了摇头,她耳边的金珠耳环一晃一晃,在烛火的照耀下仿佛真的在发光:“我最弱,对侯爷的掣肘只会最小,我并不会插手侯爷的势力,只会希望合作而已。”
“况且,”她冲着程郡眨了眨眼睛,“侯爷已经是我的夫君,论情论理,我总是会偏向您的。”
她站了起来,伸手打了个哈欠,朝着门口走了过去:“不瞒您说,坐了这么久,我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僵的,夜已经深了,您好好休息,我也要先回去睡了,毕竟怎么说来着,明天要给公公婆婆上香,还要把府里的人见一见——”
“您怎么确定我会答应呢?”程郡看向燕凌,她一身喜袍,红色铺天盖地地映入程郡的眼中,“我有儿有女,并不想带着全家冒险。”
燕凌站在门边,她回过头,有点疑惑地问道:“大浪将袭,朝堂之上有谁不在冒险?”
她嘴角带笑,眼睛里却藏着一块寒冰,直直的插向程郡:“况且侯爷真的没想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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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