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净,好看吗?”
小院深深,炊烟袅袅。轻软笑语倏然入心,朱净尘闻声抬头,对上阿婉浅笑潋滟的眸光。
晚霞如绛锦,流光溢彩。换上新的衣衫,阿婉提裙缓旋,旋至风止,衣褶渐敛,金辉满衣,漫天霞彩笼于眉间,巧笑倩兮。
如此落霞明媚,有谁能不心动?
而阿婉同时也凝眸欣赏。
怎么会有人立于灶火明灭间,也能清贵未折分毫,反而似谪仙染尘更显温润,举手投足行云流水,倒像是调鼎治馔而非素面一碗。
“俗语有云,君子远庖厨。”灶前氤氲,阿婉鬓间清丝拂过唇角,“未曾想,君子近烟火,倒也别致。”
朱净尘眉眼间吹过柔意,“粗茶淡饭,阿婉不嫌弃才好。”语调平和疏朗。
他低头续作,“一饭一菜,本是寻常,何分贵贱?”炊烟缭绕,更衬如玉从容,与天地霞光,俱成画卷。
倒是个奇人,阿婉不置可否。
伸出素手去捕捉流光,悄无声息间环顾四周。这特意去县城购置的靛衫绯裙往日甚至都不配出现在阿婉视野之中,永殊哪怕裹块麻布都会引人争相模仿,可不是仅仅她穿什么都好看,而是她是永殊公主贵不可及。
心海深而谧沉,霞染碧波,光碎如金,泛起的波光粼粼似绮梦绚丽摇曳,流光叠影中引得人沉溺。
如果这只是庄周梦蝶,那我沉溺梦中不愿醒来。
*
暮色将临,灯火初燃。院内清风徐徐,阿婉低头若有所思,拨动面条,汤中漂浮这几丝青葱。
尝了一口,淡淡叹了口气。
“怎么?味道不合你胃口吗?”朱净尘心猛地一抽,“都怪我,你大病未愈应该好好补一下的,我明日就去县城里雇一个厨娘。”
往日最是端方妥帖的人,难得有这般慌张,话出口才发觉不对,“对呀,你要去县里,没有明日了……”朱净尘恍若大梦初醒,怅然若失。
“不是的,我很喜欢。”阿婉好似未听清朱净尘后半截的沉吟,抬头便是眉眼蓄着几分藏不住的疲倦,似真似假地回忆,“这味道,倒像是阿娘做的面……只是可惜,我已经多年未尝过了。”
朱净尘微顿,晚风从树影间穿过,浮动垂落的衣摆,阿婉眼底藏着细碎的波光,更平添几分怜惜。
沉思之后透着温和的探询,“许多年……为何离家?”
阿婉强撑勉力一笑,眼底却浮起些凉意,像是风吹动深潭的水面,“阿娘早去了,世上再没有人护着我了。”
演得入木三分,连阿婉本人都分不清是真的陷入了回忆还是全是谎言与假话。“阿净就不好奇吗?为何会在昌江河畔救下我。”
阿婉看朱净尘,秋水??含情,带点无奈和倦意,接着自顾自往下说,似叙旧事,却又意在掀起澜漪,“我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小姐心善活也不累,比起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弱女流民,那么好的日子像是在梦里似的。”
“小姐远嫁后,日子难过倒也没什么,众生皆苦。老天眷顾,幸得几分颜色,可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便是灾祸,府中少爷荒唐想强纳了我,我不愿,但又能如何?”
“投那昌江,便未想生机。”阿婉轻声补充,仿佛浮萍随意,“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地。”
朱净尘身形端正如松,几番想要开口,却话到嘴边又觉词不达意,害怕生出唐突,头一次认识到还是书读少了。“阿婉若是不嫌弃这院简茶淡,我愿做这浮萍归海处。”言辞柔和,语调低缓,如春风化雨,令人心安。
阿婉暗自松口气,这才终得心思仔细端详。
这人半分不像是山野之民,眉宇隐有闲云野鹤之逸,举止更是清雅自持从容不凡。心海更是人如其名,干净澄澈一尘不染。
烛影摇曳,光晕流转,感受到被注视的目光,朱净尘抬眸,不经意间闯入阿婉目光。如皓月临江,皎洁无尘,叫人不敢逼视,却难以移目。
从来遵循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阿婉,开天辟地头一遭有了愧疚感,是她引得神仙落红尘,圣子堕欲海。
“阿婉是个负累,救命之恩未能报,岂可再恬不知耻。”
朱净尘分明见阿婉眸子亮了,又暗淡。“我从未这么想过……”
阿婉打断朱净尘未说完的话,“阿净快些吃面,凉了就可惜了。”
朱净尘只见阿婉微扬下颌,笑意单薄,指尖攥紧裙袖生生压下胆怯。
“好。”朱净尘无奈低头,掩去几分失落,指尖顿在碗沿,轻轻摩挲,仿佛这样就可以平息心海波澜。
心海既起,阿婉怎会允许再平息,“阿婉既是身死之人,便应在世间不该留痕,若有人来寻,烦劳公子缄口我的来处。”
朱净尘骤然抬头,却仍见是那双清明的眼眸。他心中一滞,月光吻在他阴暗的揣测上,他为自己微渎感到羞愧,他玷污了这般清光,“我明白,也会嘱咐那日的乡邻同窗的。”
这才哪里到哪里。
阿婉满意地吃面,连这面都香上几分,都快赶上宫墙御厨手艺了。
*
夜**浓,院内寂静。月已将至圆满却仍觉清冷,树枝摇响,影影绰绰,月光就那么洒在院里银池茫茫。
朱净尘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起了,可是烛火映照窗柩,那摊开的书许久未能翻动一页。
无奈摇头,他圣贤书真是扔海里去了,君子当慎独。
更深露重,但开窗的凉风才能使人有几分清明,却也让那压抑着的若有若无的低声啜泣清晰传到朱净尘的耳膜。
每一声抽泣,都咬唇竭力不让声音外泄,似是有难以言说的悲伤与痛苦。
寂静的夜终还是被打扰。
“阿婉,可是有事?”朱净尘轻叩房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满是关切,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温度。
然后只听屋内“哐叽”一声,像是着急忙慌中撞倒了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时候常怕黑。如今梦回旧事,心头不觉重了些。”
声音更为清晰,隐约人影已来到门前,隔门回答却也让刻意压制的泪音更猛烈地敲响心门。
“都怪我,平素我少在卧榻居间挑灯,所以未能备下烛火。”朱净尘懊恼,为何自己不能多想一些,“却未想到你许是怕黑。”
“……这如何能怪你。”女子喃喃。
然后猛地一瞬,打开房门。
月光如水,茕茕而立,泪如珠落,静静滑落脸颊。
她眼中含泪,神情幽远,宛如西子,温婉动人。泪水轻轻滴落,打破寂静,男子目光一黯,心中猛然一疼。
那泪珠似乎带着无尽地哀愁,令他不由心疼。
“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去书房取一些烛火过来……”
“……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朱净尘还未说完,阿婉就快步上前环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泪如断珠,急促滑落,沾湿衣襟。纵使未能看见女子的脸庞,也能想到,眉黛轻蹙,眸中水光,粼粼如雨打梨花,娇怜欲坠。
一声声泣泪如琴弦断折,幽幽染染,仿佛心碎也不忍声张,脆弱得令人心生怜惜。但又不忍打扰,怕惊碎这份月光。
丰腴的月陪我等你,直到夜雾压境,只剩下我心海的轮廓。
夜晚的凉风,吹得怀中单薄身影发颤。
“阿婉,院内太凉,赶紧回屋里去。”朱净尘不得不拉开阿婉。
皓月当空,这才发现阿婉慌忙之中竟未披外衣,泪痕遍布也不损乌发素颜半分清丽,可偏偏嘴唇被自己咬破,鲜红的血点缀平添妩媚。
如此模样,其实村里说阿婉像是山中的狐狸精专门蛊惑书生剜心倒也有几分可信。
阿婉再次咬上自己的唇,“我没有,我没有……”然后只是摇头,泪像繁星一颗颗尽数坠落,无尽的委屈像是浪涛一般淹没上来,片甲不留。
“没有什么?”朱净尘耐心安慰,“不要任性,先进屋。”
言语间虽依然温柔如春风,但此时多少带了些不容置喙的高远气质。“再着急也不能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你还未有痊愈,女本娇弱更该爱惜自己。”
阿婉红上脸颊,难得不知所措,左脚踩右脚,月光也不及那玉足之白。
朱净尘拉着阿婉进屋,阿婉只观月光下他的背影,这人实在风华绝代,君子之风,不然再是求生之举,她也不会把自己都豁出去。
看似平凡,实则藏有高深的智慧与高洁的胸怀,举手投足间,藏不住一分风采,却又不显张扬,永殊想麒麟之才也不过如此了。隐于山野宁静致远,皆显清贵与从容,仿似天生注定不与尘世纷扰。
她偶尔也生出几分心虚,愧对月光。
而朱净尘进屋,松了一口气,幸好他前几日在这房中看书,留下半截烛台,找出火折子点上。
不过有火光一照亮,这才发现,竹凳被人踢翻,想必是那个时候慌张不小心踢到。朱净尘又观阿婉膝盖,果然,鲜血已经渗出,格外惹眼。
“唉。”“阿婉今后不必这么着急应我的,晚一会也没关系。”不知是何家的小姐才如此慷慨善良,竟养出如此毛手毛脚的婢子。
说罢,起身去寻药箱。
阿婉窘迫,这可真不是她故意的。
朱净尘拿好药箱回来之时,阿婉又蓄起了泪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娴熟地从药箱中拿出伤药,指挥阿婉挽起裤脚,“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也没有这个资格。谁也都没有这个资格,除了你自己,所以勿要自责,多怜自身。”
“还从未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呢。”阿婉用手擦拭掉泪水,她知道事忌过度,装可怜用多了就会成为自讨苦吃。
“嘶。”药沫倒在伤口上,阿婉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疼呀。
“疼还笑得这么开心?”朱净尘听到后自觉放轻了动作,“放心,这药尚可,不会留疤的。”
阿婉则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这回事,哪个太医是嫌命长敢让永殊公主留疤,却未想这药石昂贵,并无多少仆从百姓能用得上。
“最好是留下疤痕,这样就没人要阿婉了。”阿婉装作轻松,“不然再摊上嗜赌如命的爹把女儿买了,平白被人冤枉说阿婉行勾引之事,哪怕有九条命也是不够用的。”
朱净尘抬头看阿婉,微弱如蜉蝣,却韧如蒲草,在寂静中绽尽芳华。
独自回到书房后,朱净尘更是孤月自照,空坐一夜。
他的本心是想要不管不顾留下阿婉,但体统礼义却告诫他没有任何立场,何况对方不是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但凡他有些风骨也该学会知难而退。
可他不怕折清高辱门楣。
辗转难安有所顾忌的,唯是恐贸然折辱了阿婉本人。
而一墙之隔的阿婉也颇为郁闷,难道是她永殊落水一场容颜有损吗?怎么有如此这般坐怀不乱,玉壶冰心的人。
阿婉豁出去大敞窗台,独自坐前瑟瑟发抖。
俗话说,愿者上钩,但是她钓鱼,讲究一个不愿者也要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