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晖吹散夜雾。
日光洒在床塌之上的阿婉面颊上,更显苍白虚弱。
“怎么这般体热?”叩门许久未见有人回应,朱净尘只得冒昧闯入,却未曾想用手一探额头滚烫。
将被角压紧实,半梦半醒的阿婉像是感受到什么,轻咳一声,也带着几分无力。
“定是昨夜,阿婉你未穿外衣跑出来,本就大病未愈,这么折腾,实在伤身。”朱净尘擅医,太知体弱。
“不要,姨娘不要打阿婉,阿婉知道错了。”阿婉蹙眉摇头,紧接着又像是想到前尘往事,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少爷,我不愿意的,不要逼我。”
被子被重新翻得凌乱,凉风灌入,冷得人发抖。
朱净尘不得法,只得将阿婉的双手按住,好不容易重新盖好被子,又见梦魇似的挣扎。
无奈,只好把阿婉唤醒,“阿婉,醒醒。”
阿婉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比旭日还要温暖的存在。
“阿净,见到是你,真好。”带着一点泪花哭腔,不顾身体在不住将自己拖入溺海,笑得明媚。
“说什么胡话。”朱净尘亲昵地点了一下阿婉的鼻尖,“放心,只会是我。”
阿婉微微低头,轻抿唇瓣,低声呢喃,“可清晨到了,我也该离开了。”怅然若失后,装作开怀,“阿净的救命之恩,阿婉身无一物,恐怕只有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
朱净尘神色一紧,难得的强势,将预要起身的阿婉按在被褥之中。
“阿婉,不可逞强。”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此刻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坚定。
朱净尘低头看阿婉,汗水将鬓角染湿贴在脸颊,两颊红晕却反衬得其它地方白得亮眼,泪痕尚未擦干实在是柔弱,但嘴唇被咬出牙印实在又顽强。
就像是蒲草,微弱却永富生机。
像是做下什么决定,朱净尘开口,“阿婉,留下来。”
那些话纠结很久终于说出口,更生了勇气,“阿婉,原是担忧佳人有归处误你前程,但卿漂浮,未得一隅遮风雨,原谅我卑劣地携恩求报。”
“妾亦,心向往之。”发热红晕妆点了阿婉的娇羞,不自觉脱口,却又在之后沉默,“可与君相识不过两日,婢贫贱何敢肖想月亮。”
“阿净,我害怕的,害怕梦醒一切都落空了。”阿婉不知道想到什么,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话地深邃呢喃,“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胆怯之人的完整真心。我实在害怕清醒大梦后哪怕一丝一毫的辜负,所以我从未敢有过念想,我汲汲营营保全着我胆怯的真心。”
“见卿一面,便也思朝朝暮暮。”
“我知道可能唐突了,但期朝朝暮暮见我真心。”
破除夜雾之后,朝晖更加和煦温暖,朱净尘笑得,光风霁月,“阿婉,我心悦你,只是独由我心生的,你不必有任何负担,你可以由你心的做任何事,两厢情愿本就不易所以才弥足珍贵。如果我心悦你是索求你也要心悦我的话,我也不配,我心悦你。”
“你……”
阿婉很难不有触动,她见识过太多的“真心”,但没有一颗“真心”像这样,这么干净澄澈一尘不染。
强撑坐起来的身体轻咳抽动,微侧过去脸,“阿净怎么知道我姨娘待我不好?”
“阿婉你先躺下。”说着扶她卧下,重新替她压好被角,“你在梦中很痛苦,然后昨日,你在我提及此处是何地之后才想起这个姨娘,说明你们原本就不亲,你去投奔不过迫不得已无奈之举。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竟然还打骂你,早知道这样,昨日我便不会同意你去寻她,哪怕我没有这个资格。”
阿婉也未曾想过朱净尘居然能心细如此,还好她没有什么纰漏,“阿净,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含情脉脉,似水柔情,“姨娘心高气傲,为钓金龟婿耽误好几年,那些年的蹉跎让她脾气更加不好,时常拿我们出气,后来携子为筹码被富商所纳,也算姨娘得偿所愿。”
“她不曾善待过你,你还盼着她好。”
阿婉柔软得像是浮萍一朵,“姨娘也不容易。听闻主母克扣,富商子嗣甚多,年老色衰,姨娘的日子也不算好过。我恐怕成为姨娘的负担,所以原本不敢去打扰她一丝一毫。”
“你不是谁的负担。”朱净尘说得认真,像是对待他的明月,“你在珍惜你的人眼里,也是珍珠。”
“还从未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是珍宝。”阿婉起身环住朱净尘,埋在他的肩头低声啜泣。
朱净尘耐心等待阿婉哭完,轻轻拍打她的背,“好了,阿婉,你还生着病,快躺下好好修养。”
“不要走。”阿婉拉住朱净尘正欲离开的手,“我怕一觉醒来,阿净你就不在了。”
美人立床头裹素衣,香汗从锁骨滑入,微红的眼尾默默垂泪,连卑微的期念都说得小心翼翼。初升的日光彻底洒得屋内暖洋洋,朱净尘轻拍了阿婉的手背,“别担心,我是去为你煎药。”
望着如松上雪的背影,原本的消沉柔弱随着晨晖消散,阿婉低低喃道。
我真是坏呀。
*
“阿净,你念给我听,好吗?”阿婉是真的生了寒,浑身无力。折腾来的话本本就没有兴趣,此时更是看那些字都是颠倒的。
朱净尘看着阿婉那么小心地任性,心软得不像话,如果这是温柔乡大概他是甘之如饴地沉溺,也知道念话本与他是多么格格不入,但还是无奈地笑了,“好。”
阿婉笑而生花,芳华尽展于眼,她就知道,没人不想做永殊的牡丹裙下臣。
阿婉满怀欢喜地看着朱净尘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余光看到了一旁喝完药空的碗,更觉动容,目光也愈发柔情。
她没有想到如此如玉君子,也会心细如发。她仰头就一口气喝完了药,未曾想,这人居然为她准备了方糖,还心疼地问她,不苦吗?
是呀,京中那些贵女闺秀个个娇柔,这苦涩如黄连哪怕是良药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入口。
不过阿婉想,自己还是保有几分京中的陋习,这么爱折腾人给自己找乐子。只不过在京中她高贵,甚至都不用她开口,无数人上赶着给自己当乐子,而在这桃花村她实在普通,还要扮怜撒娇才能得偿所愿。
但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更好。
“王生苦读十年,为这一朝上京赴考。一日,夜半赶路行至黑山岭破庙……”
好看的人哪怕是念话本声音也是这样的悦耳,明月相照,阿婉越发觉得自己确有几分公主的娇蛮任性。原本喝完药,阿净嘱咐她好好修养,是她不想这般空无一人,非是要他留在这里陪她,阿净课业繁重,无法只得将书挪到此间。但看到这人真的能坐怀不乱,又央求他找来话本。这般胡作非为也被应允,闹了一通罢了依旧心无旁骛。如此上善若水,茫茫人海却只见一人。
“阿净,你有此学识,可有想像王生一般登科入朝。”阿婉心狠,但也偶尔生出善念。
如果他也有此抱负,那她便成全了,也以慰她的愧疚,不过又是一笔买卖而已,你情我愿钱货两讫。
“家训规束离朝野远纷争,所以我此生无缘。”
语调都未有一丝变化,依旧是那般沉着,阿婉不知要多少心血才能培养出这般胸有乾坤却心容大海的人。但隐约阿婉感到寂寥,永殊公主耳聪目明,少有这样未能从神情举止找到端倪却又有一股冥冥之中的笃定,“那你呢?你自己可否愿意。”
朱净尘神色有迟,从未有人问过他是怎么想的。
“无关紧要。”不过转瞬,便恢复了泰然自若,仿佛刚才的片刻失神只是错觉,“我是如何想的都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这非常非常重要。”
这大概是朱净尘见过阿婉最坚定,不容辩驳的模样。
“因为因果已定,人力不可及。”
“我偏要哪怕只有蜉蝣一瞬的自我。”本性冷清的话刚出口,阿婉就暗道自己还是定力差了些,这种盛气凌人唯我独尊的话怎么能是一个卑怜婢女说得出口的。
偷偷看了一眼朱净尘,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没有在意到她身份和话语格格不入的崩塌,松了一口气。
还未等阿婉想到如何转移话头,朱净尘便先一步的开口,“阿婉,不是听话本,怎么走神了?”
确实在神游天穹的阿婉被人抓住小辫子,“阿净你冤枉我,不就是在讲王生被装作弱女的狐狸精骗了心……”
“……好呀,你在骂我是狐狸精。”阿婉佯装生气。
“我可没有,是阿婉你自己说的。”看着阿婉嗔怪,明眸皓齿甚为可爱,朱净尘没由头笑得开怀,又怕美人真的生怒以至竭力在遏制笑意。
偏生这副模样更让阿婉气鼓鼓,“你这是什么君子。”
“我未说过我是君子。”
打笑间日落月升,两人都罕见这般无所顾忌。
*
睡梦中月落日升。
闻着香气扑鼻的鱼汤味道,阿婉缓缓睁开了眼。
听到动静之后,端着鱼汤进屋的王珍珍,却未曾想阿婉见到她,幽怨地责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