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雨势渐弱。
桃花村的百姓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阿净。”
阿婉就这样拽住朱净尘的衣角不放开。
“外面凉,怎么不多睡一会。”
阿婉听到朱净尘准备外出的声响出来得匆忙,青丝还未打理,乱糟糟的,朱净尘笑着索性揉了揉她的头。
老天爷,她永殊发誓,晨起一事上她真是装模作样不了一点。
若非特别着急的政事,哪怕是朝会完太子党的人要找她商议,向来也是至少要等上一盏茶的。
不过有文银八面玲珑的打点,无论是魏紫阁还是公主府的小厨房向来都是冠绝京都,所以等公主起床这事太子党的人便等出了享受。
而今晨缘故,完全是阿婉提着一口气,一夜的辗转难眠。
因为她思来想去,智取上考虑,朱净尘实在是滴水不漏。
顺着抬眼去看朱净尘,依旧的青松挺拔,眉目疏朗,连昨夜挑灯到深夜也无碍今日雷打不动未到辰时便起。只是眼窝下淡淡青影,像是昨夜的浓墨晕染,还是让人看出他的不轻松。
可是他对着阿婉说话的语气,一点都听不出愁怠的不耐烦,倒是有无可奈何的宠溺。
事了。
居然还得学刘逸那个纨绔每次闯祸撒泼打滚那一招。
“阿净,我也要去县城上。”阿婉更拽紧了朱净尘,颇有一番他不同意她就不放手的既视感。
“阿婉,这些时日县城里鸡犬不宁,不安全。”朱净尘去拉阿婉的手,然后阿婉的手又紧拽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放开,顿了一下,“阿婉,那大人物的逃妾还未找到,你去我担心会被底下的人借故不分青红皂白的抓起来。”
提到这事,阿婉就想破口大骂。
她这二皇兄也想得出来,还逃妾。
永殊是实实在在认为,他们不愧是骨肉至亲,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青天白日,他们总不能强抢民女。”话刚出口,阿婉就内心自驳,怎么不可能,刘逸那日在洛坤殿撒泼打滚所为何事,不就是在京都强抢民女,最后碰上硬茬,那姑娘父母寻理无门硬是敲了登闻鼓直达武昭帝。
“法不肃严,官皆无束,往下的人也多以权谋私狐假虎威之辈。”朱净尘未点明。
但阿婉不是听不懂,“那民有冤屈可向何人申?”脱口而出更觉可笑,那些百姓有冤不能申与她何干,她还能做个判官一一了却不成。
“民有大冤,可先向县令申,再如不成,可向州府申冤,最后还有大理寺。”
“是以海清河晏太平之年,民少有大冤屈。”
“可,民是之为民,却多小冤,冤小权轻则多成屈。”
话虽轻但意万金。
像冰晶,通透明亮。你看得清他所有的澄澈,他也看得清你所有的无奈。
却无碍其心却坚。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冷心冷肺的阿婉心中砸出一个坑。
阿婉也踌躇,她是不是非要去县城上。
可十几年的本能让她不由自主含泪念道,“可我想见一下姨娘。”
朱净尘伸手擦掉阿婉的泪,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颔首,“好。”
那些冥思苦想的谎言假话通通派不上用处。
阿婉失神,陷入虚妄的漩涡中不可自拔,她都不知之后该如何告知真相。
她哪里来的姨娘。
心里笑得有多苦,面上就摆得有多倔强。阿婉自己擦拭掉另一边的眼泪,“我是去看看她过得有多惨。”
朱净尘根本不信阿婉的“她过得越惨我会越开心”。
伸手再次揉了一下阿婉的头,“先回屋去梳洗更衣,今日是南瓜粥你前日说好吃,你吃好我们再去县城。”
*
从马车上下来,阿婉揉腰。
这马车实在太简陋破旧,硌得她腰疼,而她也重新对王珍珍说她没来过这县城两次有了实感。
她坐马车都要一两个时辰,驴车的话确实得傍晚才能到,至于两只脚恐怕今日走到天黑都到不了。
刚到城门,入城的人便排起了队。
“近些时日周边都遭了灾,大家都想着进城躲祸,所以人是多了一些。”
朱净尘向阿婉解释。
不过盘查得严格,不少人都被打回折返,所以莫约半个时辰不到便排到了他们。
直到朱净尘交给城卫两本户籍文牒,阿婉才反应过来,这往来进出皆需文牒。
也不怪阿婉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出。
是因为京都之内,皇宫守卫,谁敢拦永殊公主。
阿婉的手不自觉攀上腰间的匕首。
哪里知道守城的城卫查验完朱净尘的户籍文牒,连马车都没有搜查,只是原地看了两眼,便笑着恭敬放行了。
朱净尘所说“今后阿婉会只是阿婉”并不是虚编敷衍,他替阿婉做了户籍文牒。
只要阿婉想,从此她便不会是无根漂泊的浮萍。
她有来处也会有归处。
朱净尘将阿婉的户籍文牒交到她的手中。
阿婉也庆幸,幸好是与朱净尘来县城,要是她自己来没有户籍凭证,那真是羊入虎口。
“他们怎么对阿净你这么客气?”
“我户籍上写明了我乃林隐学子,在这县城之地,林隐书院颇得贵重。阿婉,若是遇到什么,也可说你在林隐书院,一般的人便会顾及一二。”
提到林隐书院,朱净尘想起什么,“我瞧阿婉识字也读过些书,阿婉可想去林隐读书?”
虽然阿婉并不清楚外面私塾如何,但是私塾贵重并非人人能上,何况还是女子。
“我能去?”话出口,发觉不可,遂补充。
“林隐书院可准许女子就读?”
“葛家小姐适龄在书院,所以山长就开了女学。”
“那是这县女子皆能读?”阿婉是想着王珍珍,知晓她读书识字后,王珍珍就时常央求她教她一二,她知道,王珍珍是想读书的。
朱净尘显出窘迫,“据我所知,如今林隐书院就读的女子,皆为这丰收县官僚富商家中闺秀。”
怕阿婉误会,朱净尘解释,“女学不举孝廉,故女学意在附庸所以不收过多学生,一人每年需十两银子更为苛刻,所以女学目前莫约十人而已。”
“阿净也是觉得,这女子皆为附庸吗?”
“非也。”朱净尘叹气,然后回答得恳切认真,“阿婉,我知你心不平,但世事既已如此观念深入人心,若你所愿,需要的是变革,非一朝一夕,非一人一朝,是经年的变革。”
“非一朝一夕,非一人一朝。”阿婉低声重复,若有所思。
*
直到阿婉等在这县衙门口,还在想朱净尘所说的那十个字。
莫约有一些她所迷茫的混沌,隐隐约约透进了些光亮。
知晓了朱净尘的学子身份,府衙侍卫对阿婉也客气。
阿婉借着身份,四处逛了逛。不过她也谨慎,不敢走得太远,毕竟她那好二哥的搜捕令还悬在头上。
幸好她与金子约好的暗号就在府衙附近刻下即可。
四处一观,永殊也这才知晓,那皇城脚下的百姓虽为平民但多意气,这县城之上的百姓虽同为平民,但衣着光鲜者甚少,连步履都只显为生计的忙碌。而传在王珍珍口中的那些逢年过节才舍得去的大酒楼,也不过京都的习以为常千篇一律。
不知道是不是这接连阴雨的缘故,整个县城的百姓都笼罩着阴沉。
更甚至连这丰收县上的狭塞巷道大多都积水漫灌,跟遑论那农田受灾。
二三亩薄田,便系百姓性命。
不过这些也可大可小。
思至此,阿婉往县衙方向回。
结果刚走到,朱净尘就冲上来把她揽进怀里。
又开始下连绵不断的细雨了,风吹得六月天的人发抖。
等得焦急,顾不上撑伞,晶莹的雨滴落在发丝之上,恍惚之间像竟生三两白发。
朱净尘甚至有些单薄瘦削,就这么站在雨幕之中陡然生出清冷。
但被紧紧相拥搂在怀中的阿婉却在最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炽热滚烫。
“阿净,我没事,我只是……”
终究他们不是同路人,这般濯濯的人怎么愿与她同行,“我只是去看姨娘了。”
“我偷偷隐在角落看了她一眼,她有了儿子,哪怕年老色衰也算今后有了依仗。”
朱净尘看不见,提到此处时阿婉的嗤笑。
诸妇皆念儿为依仗,但纵使尊贵如她母后,母仪天下,却也是因这依仗被害死。
可见,世间并无谁可是谁永久的依仗。
这么一想,那微不足道的愧疚在阿婉的笑容下荡然无存。
“阿净,如何?”阿婉拿捏得很好,那种强撑着柔弱,小心翼翼的期待。
朱净尘叹了一口气,回望那县府牌匾,似痛心又像无奈,昨夜蛰伏的疲倦像是要从眼眸中溢出来了。
摇摇头,“县令说兹事体大,他做不得主,要上报州府。”
“可救灾在于兵贵神速。”
若是不果决拖延,小灾祸亦可生大患。
何况是这洪灾之后常生疫病。
“那如何是好?”焦急蹙眉的阿婉眼里却尽数漫出冷漠。
这县令不过一县之令,区区七品,这昌江此次泛滥少说也危急这方圆百里之地,他如何有这魄力去做这只出头鸟。
朱净尘拍了拍阿婉的手背,没有回答。
那掌心微弱的暖意拍到阿婉冰凉的手背上,瞬间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