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带斗笠,大雨就这么尽数拍在脸上,原本丝丝清明的乌发被凝成一股股稠粘地糊在脸上,冠欹如醉而不自知。
月白衣袍陷入泥地中,脏泥齐齐攀上,染得难见明月本样。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阿婉默默念道。
连无情大雨也看不下去往日最是修容洁行整衣正冠的人如此这般,反复冲刷着泥沼。
只是攀缘既得,岂复思降?
那些污泥终是使得君子难清白。
暴雨倾盆,势若悬河,朱净尘猜测得没有差错。
纵使他事前有提醒王珍珍留出顺水的沟渠,王家的稻田比相邻人家的好了太多,但是雨势实在过大,原本的出口难以承受,然后水流裹挟着泥土在出口处堆积,雪上加霜,让田里的水不得不倒灌,如此这般又使泥土松软更易堆积。
往复下去,王家的稻田颗粒无收也是注定,只是比其它人家晚上几分。
朱净尘在出水口,往日执笔吟诗的素净手这个时候半点不心疼徒手捧泥。
王家三口连独腿的王大叔都跌坐在田地一捧又一捧地将沟渠中的泥扒出。
可绳子专挑贫弱的地方断,人力又何能胜天。
这样下去就算能勉强护住沟渠畅通,但田地里的泥迟早会被薅光,稻谷也是死路一条。
朱净尘自然也想到了,直起腰环视四周。
王家三人皆是体弱妇孺,根本无法像其它人家那样搬石头来压住流失的泥土。
“王姑娘,你去砍两棵树,大娘,你快去多找几个麻袋待会我们将这些土石装进去压住,王叔,你到我这里来,你现在只要保证泥土不堆积在这里水能流出就好,等我们回来。”雨落得太大,朱净尘不得不不顾形象用吼叫才能让其它人都听到。
这雨太大王家人始料未及,所以一来看到这稻田成了这般模样,当即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稻田被毁,内心底也觉亡羊补牢,于是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刨土,但又越刨越是一遍又一遍地加剧绝望。
直到,朱净尘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踏入污泥。
那些客气的推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因为王家三口都知道,他们实在是需要他。
朱净尘来了,王家人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嘱咐好王家的三口人,朱净尘也没有闲着,木材过轻,泥袋一时半会也装不好,他还是需要去搬石头。
而刚才朱净尘就看到了阿婉,时间匆忙,趁着要去找石块顺路才得机会来到阿婉面前。
“阿婉,快回去。”
话一出口,朱净尘才发现语气太过冷冽,于是伸出手想要缓解地拍一下阿婉的头,但是伸出手才发现手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收回手,还是勉力一笑,让自己不这么狼狈,“我不想让阿婉看到我这样浑身是泥,阿婉,我也很不自信,我想要在你心中总是美好的。”
温柔的笑被急促的雨模糊,阿婉看得不太真切。
“我在家等你。”
阿婉不自觉收紧握住油纸伞的手。
其实不用朱净尘提,若是无人留意阿婉也会自觉离去。
她留在这里的作用还不如那瘸腿的王大叔。
何况做戏总归是做戏,装得再真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天家薄凉,父子皆为算计,手足亦能相残,她怎么会让自己假戏真做到满盘皆输的。
别说是这桃花村的稻田颗粒无收,哪怕就是整个梁州今年都没有粮上交,也无碍远在大洛京都的永殊公主佳肴满桌。
你要永殊朝夕之间便能体恤这区区普通百姓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即便每当大灾,永殊公主的粥铺永远都是京都最长的。
但那又如何,京都都无灾,那些粥铺不过是留名的点缀。
永殊从不在乎她每次千万两的赈灾银被层层剥削到灾民手中所剩几何。
因为这也不妨碍她从别处赚上千万两。
她一边行善积德但又一边助纣为虐。
良心那种东西,还留着的话,她根本活不到今天。
*
幸好老天还没有残忍到不留丝毫活路,到夜间时分雨便小了许多。
可就是这样,王家三口人还是丝毫不敢松懈,轮流守在稻田边,就怕夜半这大雨再将堤坝冲垮。
阿婉敲门进书房。
很罕见的,朱净尘无暇顾及,知晓了阿婉的到来,仍然点灯伏案。
放下姜汤,“阿净,先喝姜汤驱寒,我烧好了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若是染上风寒便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先行回来,阿婉不能体察为了两三亩薄田将半条性命搭上,但是也不至于彻底冷心冷肺。
“你放心,多的姜汤我已经送去隔壁,越是情况不好越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朱净尘并不是那样迂腐的愣头青,轻重缓急他能分清,拿起汤碗一饮而尽,“阿婉,你真好。”
阿婉勉强一笑,“不过举手之劳。”
这不是她的托词,阿婉这人自诩没有多余的热心肠,但力所能及之事她也不介意顺手而为。
至于那些名声或者回报,她并不在意。
朱净尘这院子不大,其实就是两进的房屋,浴桶则只在现在阿婉所占的房间。
“那我先去更衣沐浴。”然后搁置下笔,朱净尘离去。
阿婉只得留在这书房,而朱净尘完全没有遮掩,所以他刚才未写完的帖子大敞开搁置在书桌上。
就算没有心刻意去看什么内容,阿婉不留神余光也扫到了。
阿婉走到书桌前,拿起来看。
“暴雨如注,江河泛滥,百姓危已……”
不过刚读个开头,阿婉便明晰了。
朱净尘要去县府,这是写给县令的。
永殊并不是一个花架子的公主,她实实在在的御令着整个太子党。
就连那武昭帝的洛坤殿她也是常客,各部各地的折子对她也不设防。
若是在平日举孝廉的学子策论,永殊会觉得这人必是栋梁之才。
鞭辟入里,言简意赅,字字珠玑,恳切动容。
提出的洪灾后续赈灾措施很有效,虽然还没有写完但是朱净尘连后续如何防治昌江泛滥也有考虑到。
那日的水经撰著不是偶然,朱净尘研究颇深。
永殊收回那林隐书院不过如此的判论,能培养出朱净尘,只一个便抵千万。
这也让永殊真的开始思索,如此良才收归己用,岂不如虎添翼。
可如果不能为她所用,永殊动了杀心。
这样的人,潜龙于渊,一旦起势,必扶摇九万里,非人力可逆转。
还是得入县里去一趟,她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永殊不习惯她的命生死由天。
然后昌江旁没有线索,也要去县府探个大概。
只是她的假话说得太多了,这般要说服朱净尘实在是左右互搏掣肘过多。
“阿婉,你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严肃。”
阿婉想得太专注并没有注意到朱净尘进来,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手本能地拔出腰间的匕首挥向朱净尘。
而朱净尘也没有想到阿婉的反应这样大,阿婉冷颜顶腮的模样杀气腾腾凛然不容犯,也怪不得那日赵五被硬生生遏制住。
阿婉率先回过神来,眼泪瞬间积满眼眶,却又强忍住不让它落下。
“我以为,我以为,是李家少爷,吓死我了。”
这一刻朱净尘旁的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焦急快步走上前,将阿婉揽入怀中轻轻拍,“别怕,别怕。”
阿婉自然顺势在朱净尘的肩头低低啜泣,那一滴滴的泪接连不断的浸湿朱净尘的心海。
刚沐浴完的朱净尘身体上还带着热气,靠近雪青衣衫上还有清新的皂角味道,阿婉偷偷吸了一口。
真干净。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大不了玉石俱焚。”
“别怕,今后你就只是阿婉,跟他们都没有关系了。”朱净尘耐心的安慰。
阿婉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回应。
永殊想,她大概是一个天生的戏子。
但是她又一边隐晦担忧,如果朱净尘知道真相,会不会很难过。
阿婉不可能只是阿婉的,阿净。
自己这么欺骗他的真心,让阿婉没有分毫信心将来能把他收服。
拿着匕首的手从朱净尘后背抬起。
但再冷血无情的人,这一刀也很难挥下去。
*
等到感知到阿婉平复下来,朱净尘才放开阿婉。
“阿净,你这帖子不妥。”
阿婉没有忘记正事,可那帖子并非平日举孝廉的学子策论,也不是呈给武昭帝的。
若是贸然递上给那县令,朱净尘恐有性命之忧。
朱净尘对帖子的不妥之处并没有太多惊讶,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
反而对阿婉说出这话有惊讶,“有何不妥?”
只片刻之间,阿婉隐约察觉异样,她在露出自己真实身份的马脚与朱净尘是否察觉之中反复咀嚼。
终于叹了一口气,随即天真烂漫笑起来,“我只是觉得阿净你写的太絮叨了,县太爷日理万机的怎么可能看这么多废话,还不如少写一些。”
至于其它的,大不了继续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对武昭帝还时灵时不灵的,但是她瞧着对朱净尘那算是百试百灵。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出自李商隐《骄儿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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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