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正殿。
殿内典雅不乏贵气,一把牡丹团刻紫檀椅置于殿中,配着细牙桌,桌上的珊瑚盆景是偏暗的朱砂色,形似菩提,旁置一张乌木梅兰纹屏风,绯色稍稍中和了奢华,又相得益彰。
两扇菱格窗都开了一半,温煦的阳光映着屋内的陈设。
杜玉岚直身跪在紫檀椅前,俯身一拜。
“臣女杜玉岚见过皇后娘娘。”
她动作流畅又迅速,眼前金丝花团头钗,深青色袆衣上绣的鸟雀一闪而过。
“起来说话吧,敛春,赐坐。”
杜玉岚伏在地上,只觉得头顶的声音温和如水,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
可她仍跪在地上,直起腰做了个肃拜。
“谢皇后娘娘,可臣女今日来有要事相求。”
敛春已把松木玫瑰椅放在一侧,正要招呼她坐下,却见皇后抬手,她随之噤声退下。
杜玉岚这才抬眼,座上之人面容熟悉又陌生。五官端正,眉目间的温和同宋刺史如出一辙,四十岁的年纪,眼角有几道淡淡的细纹,眼神却丝毫不见浑浊,看她依旧像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杜玉岚忽地一哽。
她脑海里闪过上一世的种种,初为皇商时,她随内务府太监来同皇后商议,得到的便是这种目光,温和赞赏,透着期待,而后便是小太子疯魔,公主远嫁和亲,她的两个孩子无一善终。
最后一次商议采买时,太监已得了楚贵妃的令,来凤仪宫不过是走个形式。
那也是她见皇后的最后一眼,斜倚在榻上,目光如干涸而死的鱼。
座上的宋昭见她出神,轻轻眨了下眼。
杜玉岚赶忙垂眼,压下那分酸涩,道:“臣女恳求皇后娘娘,今后可否照拂一下阿姐,阿姐心地纯良,从未有魅主之意,宴上之举是为保全杜家,着纱裙献舞也是我的主意,绝非阿姐之愿。”
上一世她也曾借晚宴献舞,抢了楚家的道,可那时队伍里多是宫里的乐伎,余下的也是她们身边的丫鬟。阿姐如往常一般静坐在宴席上,并未招来多少注意。
可如今,她被困祈元宫,阿姐一曲红衣“无名”舞入了帝王的眼,定会招来其他妃子妒羡,而俞成帝也非仁君,不能护其周全。
往后深宫之内,再无她阿姐一隅安宁。
杜玉岚听到了一声轻笑。
她惊诧地抬头,只见皇后虚掩唇角,轻笑道:“还真是姊妹两个,说话做事也相似。”
“你阿姐已经来求过本宫了。”她面带笑意,思衬道:“充仪说‘妹妹年少又天赋卓绝,只是有些时候疏于考虑,行事急了点,但对本宫、对太子绝无二心,如今一人立于风口浪尖上,她着实担忧,希望本宫稍加关照。’”
“本宫允了。”
宋皇后敛了笑意,带着一国之母的庄重与安定,“一个是宫里良善的妃嫔,一个是我儿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本宫都该庇护你们姐妹。”
同上一世一般,皇后还是包容了她们。杜玉岚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玫瑰椅旁置了张小方桌,敛春沏上贡眉,端上一叠樱桃,随即把内务府刚送到的账本呈给皇后看。
宋昭将账本搁在膝上,随手翻看,目光扫过一旁低头吃樱桃的小人,兀自一笑。
“杜姑娘若觉得无趣,可以去永宁殿看一眼长公主,自打姑娘救下太子,她便一直想见你,可碍于姑娘受伤需要静养,也不好去打扰。”
杜玉岚赶忙颔首道:“感谢娘娘和公主的关心,只是……”
话到嘴边,她赶忙止住。
这半月呆在宫里,旁人说起那场大火,提到最多的便是她和太子,可当初她醒后,对所有人说的是:她有救太子之心,可惜行事草率,最后体力不支,而把他们从火海中护住的,是世子谢闻璟。
也是如今刚恢复封号的淮南侯。
可没有人再提到这个名字,没人敢去揣测皇帝的意图,十二年前的一切藏在淮南府的废墟后,藏在皇帝心间,平静的背后是逐渐释怀,还是日趋腐烂,无人知晓。
“怎么?”皇后问道。
“无事,”杜玉岚起身道:“臣女这便去问候长公主殿下。”
皇后点了点头,翻过一页账目,道:“这本账目先由本宫过目,定下物什后会派人送到杜府上。”
杜玉岚应下,一个宫女略过她,快步行至皇后身旁,俯身耳语。
“刘掌事?”皇后略显诧异,转眼又归于平和,“请刘掌事进来。”
刘本还是那身茶色袍衫,瘦长的身影带着一阵风,望到她那一瞬,细长的眉轻挑一下。
一旁伺候的宫女关了窗子,几人离开时掩上了门,只留敛春一人在皇后身旁伺候着。
屋内暗了不少,椅背上的镂空花纹投在二人脚下,桌上的青釉缠枝花纹盘闪过暗光。
珊瑚盆景暗红如血,枝干扭曲地盘旋。
杜玉岚捏了捏手指,没有说话。
刘本轻声开口:“昨晚贵妃娘娘侍寝,言语惹怒了皇上,被罚了半月紧闭,此事没有公开,这半月贵妃娘娘无法到凤仪宫请安了。”
皇后垂了垂眼,惋惜道:“她母家这段时间不顺,她难免心急了些,只能先委屈她半月了。”她稍一思衬,“麻烦刘掌事去内务府,把刚磨的玉簪粉、螺子黛拣一盒送去,宽慰一下。”
刘本应下,又笑着提起一事。
“皇上降了祈元宫首领太监李保的罪,以疏懒松懈的罪名,赐鸩酒,今日在幽台行刑。”
他的声音轻柔阴凉,像暗处的蛇吐出了信子,“是由奴才监督执行,娘娘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杜玉岚攥住了帕子,“赐死?”
刘本偏头看她,面色平静,似是安抚道:“李保看护不力酿成大祸,使太子殿下命悬一线,姑娘也险些葬送在内,赐他鸩酒已是皇上仁善,姑娘可别怜悯他。”
她才没有怜悯那个太监!
杜玉岚紧咬下唇,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与不甘。
先前哪怕对走水一事有了论断,她也抱有一丝期望,毕竟证人都在宫里,只需过了这几日,皇后娘娘可以审他,朝中大臣也可以再进言,倘若皇上再下令严查,未来党争的走向将会彻底改变。
而李保一死,这件事便尘埃落定,他背后的人彻底隐了身。
她豁出性命保下的小太子,正在里间静养,虽说伤势轻微,当下已经好全,目前看来这样的结局不知比上一世好了多少。
可她还是不甘。
她想再进一步。
“如果这个李保背后有人呢,哪怕是一时疏忽,在火势蔓延时也该向宫里报信,”敛春早给她递了皇后的口信,不该提的人不能多说一个字,她斟酌着用词,“我只记得当时在殿内呆了好久,火势将要退去时才来人救火,便有此猜测,掌事处刑前可否问询一声?”
她垂着眼,像是不顾及周围的目光,可那声音拿捏得刚好,教在场的三人听到后,便散在透过窗纸的单薄的光线里。
屋内安静了两息。
刘本眨了眨眼,回过神,笑着应了一声,“好,奴才记下了”。
“刘掌事,”皇后的声音还是温和如常,她接过敛春捧上的茶,藏青色茶盏透着一分冷。
“既是皇上的命令,本宫便不再多言,但行刑时可否让六监四司的掌事在场,以儆效尤。”
“自然可以。”他应道。
刘本来去匆匆,只是一眼的功夫便剩了个袍角,带起的气流拂起杜玉岚耳畔的碎发。
她脸色略白,眼神稍显僵涩,直勾勾地盯着细牙桌上的瓷盘,盘里樱桃红艳,已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半晌,她闭了闭眼,低下头。
“臣女失礼了。”
自刘本进屋,宋昭便一直观察她的神情,这会眸色渐深,朝她摊出掌心,翡翠镯子滑至腕处。
“姑娘走近些,本宫有话要同你讲。”
杜玉岚把手搁在皇后手心,她这才发觉自己发了冷汗,而皇后的手温凉干燥,正慢慢搓着她的手,把暖意渡给她。
“本宫第一眼见到姑娘就好似见到故人,同姑娘说话也格外顺心,些许是姑娘同公主年龄相仿的缘故,”她的笑意自眼中漾出,漫上眼角的细纹,端详她道:“姑娘知晓这次事件的始末?”
杜玉岚点了点头。
“姑娘觉得本宫知晓吗?”
“……娘娘应该能猜到。”
“前朝后宫的人知晓吗?”
杜玉岚凝眸细想,答道:“半数的人心里会有论断,余下的半数也会猜个差不离。”
皇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姑娘认为,皇帝他知晓吗?”
杜玉岚怔然抬眼,呼吸轻了几分。午时的日头愈烈,攀上三丈高的宫墙,窗纸再也遮蔽不住阳光,暖融融的一片有些刺眼,被窗棂框成一个个小格。
午时到了,幽台又多了一缕冤魂。
令是皇上下的,皇上会知道李保当了傀儡,会知道他风头最盛的儿子对亲弟弟痛下杀手,会知道他的前朝后宫,尽是楚家联络的人?
皇后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手,面色安详。
“皇帝知晓,”杜玉岚轻声道:“皇帝知晓一切,皇帝乐见其成。”
她看到皇后淡笑着点了点头。
中午的人影匍匐在地上,宫墙如有生命一般,随着行人蜿蜒,把暗红的影泼上衣衫。一路东行,脚下契合的青砖逐渐变得残缺,树荫浓密,榕树铁锈色的枝干盘旋成束,头顶暗绿的叶“沙沙”作响。
这是皇宫最东边,层层叠叠的榕树围绕着皇家的祖祠。
墙体昏黄发白,探出的檐角悬着黄铜铃铎,红褐色的牌匾上,题有“鸿安宫”三个墨色大字。
这里鲜有人至,几个粗衣杂役扫着落叶,朝她们默然颔首。
皇后身边的宫女偌夏把杜玉岚引至耳房,便去殿里通报。
她在凤仪宫多呆了会儿,走时皇后告诉她,这个时候长公主周慈已经前往祖祠祭祖祈福。自小太子出事,长公主每日都要来祖祠。
杜玉岚推开小窗,低沉的吟诵声在院里流淌,她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窗棂,想不通长公主为何非要见她。
如今已是成帝十四年,十五年冬,长公主将会前往乌恒和亲。
成帝十七年,乌恒王庭叛乱再起,乌恒王被其兄弟暗杀,长公主难以忍受囚禁之辱,自杀身亡。
杜玉岚端过小僧尼递来的瓷碗,茶水微凉,苦涩漫上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