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太监沿宫路一路北走,茶色袍衫,青色暗纹隐于领口,脸色苍白,背后的衣料被冷汗浸湿。
幽台作为俞朝处罚宫女太监的场所,设在后宫最北,那里阴湿逼仄,青苔爬了满墙,常年笼着潮气与腥气。
京城在北方,鲜少有这样潮湿的地方,宫里的老嬷嬷说过,那里鬼魂聚集,阴气重,滋养了这些长在暗处的东西,常人靠近幽台便会感觉不适。
几个太监位及掌事,平日里责罚奴才都在自个办事的地方,还有干儿子捧上热茶,就是有不长眼的惹怒了皇上和娘娘,送去幽台是死是活也和他们无关。
那幽台,瘆人、晦气得很啊。
几人紧赶慢赶,在午时三刻前站到了幽台门口。尚膳监掌事拿袖子按了按他那张花白虚胖的脸。
白墙黛瓦砌起的小院,墙体低矮斑驳,当值的太监清理了墙上的青苔,斑痕叠在一起,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
头顶的阳光炙热,几人脚底却泛上寒气。
呻吟嚎叫声从里面传出,几人跟着小太监入内,跨过门槛时有人趔趄了一下,被旁人搀着进去。
西院尽头的一间小屋,被院里的树挡了个严实,便是开了门窗,堪堪能看出个轮廓。
里面陈设简陋至极。
一张掉漆木桌,一把高脚木椅,一张破草席。
桌上有一支见底的蜡烛,旁边白瓷碗里液体清澈透亮,木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窗子,细长的眉目模糊,草席上昏睡着一个人,衣衫残破,面色青中泛灰。
“弄醒他。”椅上的人下了命令。
门外候着的太监早备好一盆冷水,闻言快步上前,利落地把人泼了个精湿。
窒息的咳嗽声响起,像是撕破了喉咙。
那人撑着手肘直起身,待把水咳干净才掀起眼皮,微弱的光线刺得他眼睛酸痛,分辨了好一会儿,发白的嘴唇裂开道缝。
“刘本?”
眉峰轻挑,算是回应。
李保脑中一片混沌,他被关了半月,吃了不知多少个馊馍馍,刚进来时有人让他不要认罪,他挨了几顿打,硬是没说一个字。后来有人传信给他,让他把罪都揽在自个身上,贵妃和五皇子会保他。
他认下后送来的水里好像加了药,他一睡就是一整天,这几天几乎滴水未进,被扔在这像个死人。
这回看着自己曾经的手下,有了希望,盘腿坐直了。
“你是来接我走的?”
刘本垂眸看着他,一张脸上没有表情,良久,转向门外。
“掌事都到了?”
门口的小太监不见踪迹。
刘本蹙起眉,刚站起身来,就窥到门侧的身影,赶忙低头问好。
“大中午的,干爹怎么来这了?”
刘启披着青色素罗纱外袍,发间不见一点汗迹,悠闲地坐到唯一的椅子上。他背后跟着的小太监端着梨木盘子,盘上一碗褐色汤药发着苦味。
小太监把那碗汤药搁在鸩酒旁。
李保脸色阴沉,他和刘启同时进宫做了太监,也几乎同时做到了掌事,二人一同在皇帝身边伺候,心里难免会生出些算计。
册封太子时,贵妃娘娘找到他,给他指了条路。
去祈元宫伺候太子,同时给她和五皇子当眼线,两边不论谁输谁赢,他都伺候了未来的主子爷。
他成为祈元宫总管太监,刘启成为皇上身边的心腹。
他确信,往后他的地位比任何人都要高。
刘本认出那碗汤药,望向刘启,得了首肯后把那冰纹碗捧到李保面前。
苦味伴着雾气蒙了李保满面,他掩鼻轻咳,看到了碗底的药渣,眼中的嘲弄一闪而过。
“这是何意?”他佯装不解地问。
刘启回道:“先前一直是你伺候主子的汤药,从未假借外人之手,你走后,主子总嫌汤药味道变了,问了太医也说不出缘由,因此派我来向你讨教讨教。”
李保紧盯着他,“这是皇上的意思?”
刘启垂眼理着袖口,不甚明确地说:“能再侍候主子一回,也是你的福分。”
李保沉默了。
他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青灰色的面色和衣裳融为一体,像个雕像,待汤药变凉,最后一点热气散去,才开了口。
“煎药的一个半时辰要时刻盯着,一有药渣就赶紧沥去,药渣留着会变苦,主子一旦喝进去会苦得皱眉,喝完要把一块熬的梨羹端上解苦。”
他眼光一颤,瞳孔慢慢扩散,“这个药主子喝了七年,我侍候了七年,太医嘱咐熬两个时辰效果最佳,过了时辰便带了一分毒,可熬两个时辰药太苦,我便同太医商量改了药方,只熬一个半时辰,效果差一点,但可以让主子喝得舒服。”
刘本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嘴张张合合,声音如同锯子切开干裂的木材,一双眼呆呆地盯着窗外,逐渐转为呢喃。
“奴才不该背叛主子,奴才不该一心侍奉二主,不该残害太子,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伺候主子时间最久,主子习惯了奴才的伺候,别人他用着都不得劲啊!”他一把抓住刘本的手,眼眶通红,声音嘶哑。
“你去和主子说,我要回去伺候主子,那些废物连药都熬不好,主子身边还有我的位置,”他眼珠乱转,另只手在空中胡乱摆动,明显失了智,“我……我得熬过去,这些拷打我都受得住,我要去见主子,他问我什么我都说,我对主子是衷心的,都是有人挑唆……”
“刘本,你在做什么?”
刘启终于理平了袖口的花纹,掀了掀眼皮,吩咐身后的小太监,“门口的可以进来了。”
刘本沉默着,一根一根地捏起了李保的手指,起身时,落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的红痕。他把凉透的药递给刘启,端起了桌上的鸩酒。
“怎么了,失了魂了?”刘启斜了眼他的手腕,拿过汤匙挑着碗底的药渣。
刘本动作一僵,低声解释道:“想着让他多说些伺候皇上的事,没料到他口不择言。”
刘启轻哼一声,道:“以后注意着点。”
几个掌事白着脸走了进来,把小窗挡得严实,他们一错不错地看着李保。曾经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监,如今全靠一身骨架撑着,跪坐在地上,换了好几个姿势想要起来。
粗喘声和汤匙敲击碗底的声音混在一起。
一个掌事瞅了眼刘启,笑着上前压住了李保的肩膀,“李总管得罪了。”
又一人上前,攥住李保的手腕,“得罪了。”
虚胖的太监哆嗦着上前,眼见没他的地方,最终选择抱住了李保的双腿。
李保被紧紧束缚住,被迫仰起了脸,他牙关哆嗦着,开始扫视身边的一张张面孔,“你们,大胆——”
他张口的瞬间下颚便被掐住,刘本动作利落,一碗鸩酒灌进了他的喉咙。
他两眼还圆瞪着,尚未回神,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开始剧烈挣扎。
“叮叮”声不断响起,刘启终于挑完了药渣,把汤药搁回盘上。
他看着地上的光景,几张脸狰狞到看不出是谁喝下了鸩酒,躯干交织在一起,尚膳监掌事膀子上白花花的肉上下颤抖。
这场景不宜欣赏。
他侧目,看着刘本还在仔细擦拭自己的手指,关节都泛红了,才把帕子放进袖里。他这个干儿子很不喜欢做这种事,虽然很听他的话,但每回身上哪里沾染了一点,便要弄个干净。
“他说的你都记下了?”
“儿子全都牢记在心,”刘本看着那些纠缠的身体趋于平静,轻声道:“干爹放心。”
刘启点了点头,“以后主子的药,你多去看着点。”
刘本应下,窗外枝桠晃动时漏进来一缕阳光,屋内亮了一瞬,蠢蠢欲动的腥臭味活了过来,直往窗外飘。刘本侧过身,整个人藏进了暗处。
——
杜玉岚又倒了一碗茶,同上碗一样,苦得她舌尖发涩,却冲淡了无形的压抑感。
鸿安宫不闻人声,皇后娘娘的话在耳边逐渐清晰。
“你瞧这宫殿,只有门窗那里是亮堂的,余下的离光远些,起码也能窥到本来的模样,最不济的隐匿在阴影里,连原貌都难以明辨,更谈何好恶?可那些在光下的看着光鲜,稍有一点瑕疵定会被遗弃,余下的那些,再落寞,起码也能安稳地留在这座宫殿里。”
外面的榕树遮蔽了整个院子,只有细碎的光斑投在地上。
“殿外皆是如此,光亮永远是少数,绵延不绝的阴影里,藏着苟且、算计,藏着踌躇不安、不甘落寞的野心,因此无需苛责他人的手段,我们啊,都是站在暗处的人。”
杜玉岚又喝了一口茶。
一片茶叶失了原来的色泽,慢慢沉在了碗底。
宫女来唤她,说长公主听闻她过来了,请她到偏殿静候。
从耳房到偏殿要穿过一条曲廊,廊顶的佛像暗淡,似是多年未加修缮。几番曲折,临着一处拐角,宫女稍稍停下步子。
廊外绿树高低错杂,把视线遮了个严实。杜玉岚不认路,将要开口,却突闻铜铃铮铮之响,交错的枝桠后,高悬的檐上一对青龙模糊可见。
一道女声与枝叶晃动的声响交织。
“求佛祖保佑母后和弟弟,远离奸佞,安康无虞;保佑俞朝国运亨通,百姓安居乐业。再求天下得一圣主,延万世之基业,若天下无人可堪大任……”
杜玉岚呼吸停了一瞬。
周边分明是嘈杂的,各类声响谱成一支曲子,响彻天地,那道声音不大,却如利刃破竹般,传入她的耳中。
“……吾可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