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风云暗涌,未吹动兰倚宫树梢半分。
将满半月时间,西府海棠便尽数谢了,宫女得了娘娘的意,捡了几朵做花签,余下的便拿扫帚拢在树下。
往常海棠谢了,兰倚宫的花季便过了,而今年,几株合欢正立在西厢一侧,暗绿的叶片洒下稀薄的影,枝上绯色的绒花开得正盛,灿若晚霞。
合欢树是皇上赏的。
杜怀月由才人升为充仪,宫殿器具也当与往日不同,兰倚宫偏居皇宫一角,与成帝起居的金銮殿、皇后的凤仪宫相距甚远。
成帝本意是让杜充仪迁居明华宫熙和殿。明华宫不远处便是嘉明湖,与楚贵妃所居的怡华宫遥遥相望,离金銮殿也近些,熙和殿的陈设更是比兰清殿讲究不少。
可杜怀月婉拒了。
入宫近八年,杜怀月眉眼间的稚气早已褪去。螺子黛勾出眉峰,眼睑柔和,睫毛下垂轻轻覆在眼上,发间的水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晃。
“臣妾在兰倚宫住了八年,生了感情不说,也喜欢那的清净,虽说皇上施恩,可臣妾终归有些不舍。”
明嘉湖旁树林荫密,鲜少的几缕阳光投在地上,被他们落在身后,成帝手中把玩着一串佛珠,刘启带着几个太监,连同她的丫鬟远远跟在后面。
林间风声阵阵,轻而易举就把她的声音盖了去。
杜怀月抬眼,看到了皇帝的侧颈,她不确定皇上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那要朕赐你什么?”几息后,成帝才幽幽问道,他看着一棵棵粗壮笔直的树干,随口道:“去内务府领份银了?”
“领过了,按照充仪的份例。”
成帝嗯了声,又道:“前些日子海南进奉的红珊瑚盆景,朕看成色不错,还有内务府宫人拿紫茉莉研磨的玉簪香粉。”他稍一停顿,继续道:“绸缎对你来说没什么特别,就拿那只白玉莲花镯吧。”
刘启上前记下,略显迟疑,“这三样……”
杜怀月浅笑一声,回道:“当时领份银时,公公提过这几样,不过臣妾没有收下。”
成帝止了步子,转身露出些兴味,道:“充仪可知自己回绝了什么,红珊瑚极为珍贵,后宫中只有三位妃嫔得此赏赐,那玉簪香粉手艺繁复,只有贵妃时常能领一匣,白玉镯质地莹润,亦是难得。”
待他说完,杜怀月掩唇笑道:“皇上这不是知道缘由吗?”
成帝一怔,回神后才知她的意思,不禁轻嗤,“倒也不用这般谨慎,你如今得朕恩宠,再得帝王赏赐,无人敢多言一句。”
俞成帝身材高大,模样丰神俊朗,被权势浸染二十年,只在鬓间平添几根银丝,眼神更显锋利深沉,一股若有似无的帝王气萦绕周身。而今风和日丽,他身着藏青色袍衫,敛了那身凌厉,再说这话,竟有点深情。
杜怀月错开他的目光,柔声解释,“红珊瑚有吉祥富贵之意,若放在皇上的金銮殿或皇后娘娘的凤仪宫,有相得益彰之效,而在兰香殿便显得突兀,宫里贵妃大多已育有皇子,或出身门第高,得玉簪香粉是为体恤和嘉赏,臣妾亦不符,至于白玉镯,也是一样道理。”
成帝眼眸微眯,看着她慢慢踱步环顾四周,一丛丛树冠落入她眼中,像是看到什么,她眼底微光一闪,抬手指道:
“皇上要赏,赏臣妾那一物可好?”
成帝顺着她的手指,眉心一跳。
“合欢?”
“可好?”
“朕记得兰倚宫那几棵海棠,也是你封为才人时向朕求的。”他蹙眉笑道:“充仪就这般喜欢花草?兰倚宫都要成花房了。”
杜怀月目光柔和,嗓音亦柔,“臣妾儿时的宅子便种了海棠,如今求合欢,心意并未改变。”
合欢,合家欢乐。
杜怀月抬眼,见皇帝正端详她,神色难辨,末了上前一步,捏起她发间的桉树叶。
“杜充仪心性这般通透,教朕有些意外。”
林间慢慢转静,鸟雀歇了啼叫。
合欢花纤细的花束聚在一起,香气同花一样,朦朦胧胧,染了人的衣衫。
杜怀月捏着帕子站在兰香殿前,淡绯色浮上她的面颊。
今日休沐,皇上特许爹娘入宫看她,而且,杜家如今已是皇商,有了牙牌,往后入宫便是常事。
思及此,她再难自抑,眼角泛出水光。
杂乱的脚步声伴着交谈声从宫外传来,宫门开启,甫一看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杜怀月还是没忍住啜泣。
“爹!娘!”
柳青华一把把人抱在怀里,还未说话便落下泪来。杜怀月是她伺候的第一个杜家的孩子,感情自然深厚,一旁的杜长明虽然念叨着“注意规矩,体面些” ,却也红了眼眶。
杜怀月平复了心情,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家人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茶色的夏装,狭长的、稍显阴柔的眼,唇边始终噙着浅笑。
她略显难堪,颔首问了句“掌印公公”。
刘本神色不变,只是笑得更实了些,安抚道:“娘娘莫要伤感,往后同家人相见的日子就多了,了了一桩心事,也该露出些笑模样来。”把人领到了,他俯下身,道:“奴才还有事去办,就不打扰娘娘和员外相聚了。”
殿内,槐香的味道已经消散,阿莲扔了枯枝,洗净柳叶瓶,又搬了几个鼓凳放到榻前,左右端详着,觉得内务府置换的几件物什也是用了心思。
屏风后的黛色云雾绡轻轻晃动,如山间飘渺的薄云。
杜玉岚坐在榻沿上,扶正发间的玉兰簪子,将要站起又被阿莲拦下。
“姑娘慢点,仔细着腿。”
她左脚脚踝仍缠着细纱布,渗着墨绿的药膏。宫里的太医隔两日便来看一回,给她舒筋正骨,完了再敷上膏药裹起,受着这般照料,她身子早就好得大差不差。
杜玉岚左脚慢慢用上一点力气,除了稍感僵硬,并没有尖锐的刺痛感。
“感觉没事了。”她呼出一口气。
“当真没事了?”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透着不正常的尖锐。
瘦高的身影走过屏风,刚斜倚上梨木支架,又直了身子,拿帕子掩了半张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
这人的扮相不似宫女,绯色琵琶襟小衫配藕色缎裙,明显是杜家的手艺,可她家从府上到染坊,哪有这一号人?
阿莲面露难色,趴在她耳边道:“咱家何时有过这么……奇怪的丫鬟。”
杜玉岚眯了眯眼。
身材瘦高,衣服并不合身,头发不服帖,想必平日里也不簪发,还有那双逆着光,透出点褐色的眼……
“杜琢。”
她沉声唤道。
阿莲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瞧那丫鬟,而那丫鬟身形一震,像受了委屈般,朝她们甩了一下帕子。
“讨厌,人家是个姑娘。”
杜玉岚:“……”
“半月不见,哥哥出息了不少”,她慢慢起身,眉头忽地一皱,不出意外地看到那人略显慌乱的神色。
“妹妹差点认不出来,”话音未落,她又是一颤,便直往下栽。
“岚儿!”
一声惊呵,中气十足。
不过瞬间,那人环上她的腰,将要把她拦腰抱起,便被扯住了衣襟。
没了帕子,眼前是略施粉黛的美人面,俊眉高鼻,褐色眼眸亮如日光,衣襟略开,露出清晰的凸起。
杜玉岚笑得狡猾,“哥,你在做什么?”
杜琢换完衣服从小隔间出来时,杜玉岚正撑在桌上看窗外的景。
她左臂已解了纱布,一条淡红的疤痕,连带点点淤青,都被袖口遮住。
院里的海棠树下添了一张木桌,杜怀月正拉着柳青华的手,言谈间笑得分外舒心。
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未出阁的日子。
她眸色略显黯淡。
杜琢揉了揉她的发顶,几缕发丝挣脱簪子滑落,也乱了她的思绪,她刚要动怒,就听见略带戏谑的声音。
“有人说你昏了头,我来看看。”
前言不搭后语的,像在解释,又像话里有话。
杜玉岚对上他暗含深意的目光,轻笑道:
“我清醒得很,有些事不得不做,但又顾此失彼,所以受了点伤,”她理顺了发丝又簪上玉兰发簪,貌似头疼道:“太医说我脑后也有伤。”
“严重吗?”杜琢又低下头端详。
“已无大碍。”
杜琢神情放松下来,知道此番都是她有意去做,而非被他人利用,便宽慰道:“无事便好,不过,既然无事,也不好在宫里久留。”
他又恢复往日的纨绔样,靠坐在桌上,伸出三根手指摇晃。
“张老师,安总管和祖父都要找你,”他笑得格外欠打,“妹妹,你忙得很呐。”
杜玉岚不禁蹙起眉头。
她能猜到安总管和祖父的意思,而清林书院的张奉则老师,她就说不准了。
这位老先生古怪得很,起先因着书童帮忙抄录,世家公子都怠惰而把书童都赶了出去,结果两天后又把人喊回去,给书童布置功课不说,还在课上点人提问。
书童的任务是给自家公子背书箱,伺候人洗笔研磨的,哪里听得懂那些“君臣伦理”“儒道黄老”之说,可张奉则不管这些,对着云里雾里的书童也是极尽嘲讽,让人叫苦不迭。
她当然躲不过。
不光躲不过,她被提问的次数是书童之最。
杜琢这两日也被盯得紧,先生看出那些功课不是他作的,便令他再作一份,课上也躲不过检查。
结果就是,两人每晚要带最多的书本回府。
杜长明对此感激不尽,听说在府衙亲手沏了杯碧螺春,送到翰林院让先生消消气。
消了气来提问他们,再带着一肚子气回去。
陆祈安和李茂都回来读书了,但很明显他俩吸引了张先生大多数注意,导致李茂这段时间过得很滋润。
杜琢忽地想到了什么,笑容倏地消散。
“我突然想到,先生布置抄写《论语》中的《八佾》和《里仁》,再作见论。”
他一双褐眼望向她,比他抹额上的绿松石还要亮一分。
“我也没读过。”杜玉岚轻飘飘地打断了他的幻想。
杜琢叹息着摇了摇头,高高束起的马尾扫在身后,他歪坐在鼓凳上,手肘撑着下巴。群青色右衽做了拼接处理,袖口也收紧系着护腕。
俞朝尚文,世家公子多穿广袖长袍,儒雅之外平添一分洒脱。而杜琢好劲装,也常对着自己的袍子下手,把广袖改窄袖,圆领改右衽拼接,再配上马尾抹额,放荡不羁的身影在一众公子里格外出众。
杜玉岚知道有大胆的姑娘给他递过手帕,却都被他差人送回。
半月不见,他哥好像更高了些,五官多了分棱角,愈发帅气。
触及她的视线,杜琢错开眼,望向屋外的几人,手里把玩的茶盏随即停下。
“要和阿姐说声再见了,你在这呆了这么久,她定会觉得空落落的。”
杜玉岚知道,只是她还不放心。
临走前,她要去拜托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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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