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覆很少见到她这样呆住的神情,便愈发追问着:“……说来,公主这几个月的性情变化很大,和从前相比,真像是换了个人。”
楼月的脑子彻底懵住了,她内心警铃大作,这段日子真是过得太惬意了,竟在吴覆面前不加伪装。他虽是少年,但日后却是这位面的最大反派,这样聪明、观察力这样敏锐,自己竟指望日日接触之下,能在他面前藏住马脚。
而吴覆只见她被几句话就问得神情呆住,她极少露出这样呆滞的神情,他觉得有趣,好像这具躯壳在渐渐破裂,而自己正在窥见她真正的灵魂。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她的姓名、她的过往、她的一切,而不是只隔着这个躯壳与他相处。
他根本没想到这句话给楼月造成的冲击是多么大。
他只是觉得这是大好时机,于是他趁热打铁,继续追问更多,“你到底是——”
他的话瞬间顿在口边。
因为他看到面前的西楼公主,忽然面色煞白,脸上露出极痛的表情,竟直接失去了意识,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吴覆瞬间惊慌,他连忙伸手抱住她,她的身体软软倒伏在他怀中,脸上竟无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
【警告:宿主请严格扮演角色,不得暴露身份,违背将遭受惩罚。】
系统的这句话在楼月的脑海中响起,随着这句话一同而来的,是她的灵魂好似被一股无法抵御的、无形的力量强行拽出体内。
这种灵魂撕裂的剧痛让她当场失去了意识。
这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但楼月所遭受的剧痛却令她觉得度秒如年。
原来系统的惩罚是这样。
她不过一个异世灵魂,被系统的力量塞进了这具躯壳之内。如果她违背了系统,那么她的灵魂随时有可能被生生扯出。
此番只是警告,下一次呢,如果真的有人戳破了她的身份,又或者系统判定她未完成任务,是不是会生生将她的灵魂扯出,直接将她灭杀?
生死攸关,楼月只觉得恐惧。
吴覆跪在地上,怀中抱着楼月,他惊慌不已,明明痛的人不是他,他竟忽然开始颤抖。
然后,终于见她睁开了眼。
楼月的目光缓缓聚焦,看到吴覆的面孔正俯在她眼前。那张常年面无表情、显得阴沉肃冷的脸,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这种神情在他这张脸上出现,让他显得脆弱易折。
她醒了,谢天谢地,她醒了。
从她晕厥到她苏醒,其实只是几个呼吸,但吴覆却觉得时间被拉得那样长。
是因为自己说了方才的话?她的身份不能被戳穿?
吴覆懊悔不已。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带来这样大的冲击。
他磕磕巴巴开口,“你……你怎么样?”
而楼月的回答,是一把将他推开。
她的目光惊恐而警惕,望着他,似是想问他对她的身份到底只是怀疑、还是确信。
但她的唇颤了颤,终究是不敢问出口。
如果他的答案是确定,那自己该怎么办?
他方才的话只是猜测,却已经招致了系统对楼月的惩罚。
如果他还要继续说出任何一句确定的话,那么系统的惩罚,绝不会只是方才那样简短。
楼月惧怕不已。
她想活着,哪怕是在完全陌生的位面之中,哪怕要替系统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可是她想活着。
她不想自己的灵魂被扯出来。
吴覆再欲解释,他想说自己再也不会了。但他的唇一动,楼月却警惕地对他大吼了一声:“你闭嘴!”
她不能再听他说话了。
然后连忙大叫,“来人!来人!”
守在屋外的宫人们听到公主喊人,连忙冲了进来。为首的秉烛惊讶地发现公主竟跌在地上,而吴覆却面对着公主半跪在地上。
楼月方才忽然晕倒,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因此屋外的宫人毫无察觉。
秉烛虽不解发生了何事,但忙将公主扶了起来,公主的衣衫微潮,竟是浑身冷汗涔涔,整个人脱了力,完全依靠秉烛的搀扶才能站起身子。
“走!快走!”楼月对秉烛吩咐道,秉烛闻言听从,扶着公主便朝外走去。
身后,吴覆欲赶上来,而公主却头也不回,只是命令道:“把他拦住!”
层层宫人阻拦住吴覆,吴覆眼睁睁看着她落荒而逃。
而此后,整整三个月,她再也没有踏足寒柳院一步,她甚至没有再派任何一个宫人过来。
她决定不再理会他了。
一切回到了原点。
但又似乎没有回到原点。他的饭食没有再被克扣过。送饭的太监每隔几日会给他送几本书来。
吴覆抚着新送来的书册,心想,至少她没有彻底不理我。
靠着这一点蛛丝马迹,吴覆熬过了漫长的夏日,整整三个月不曾再见到她。
他无数次问那送饭太监关于西楼公主的近况,但送饭太监也不过是粗使太监,哪里能知晓宫中主子的情况。问得多了,太监耳朵都生了茧子,于是每日送饭来时,不待他张嘴,便先回一句“不知道!”
时间久了,吴覆便闭上了嘴,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后悔如虫豸,啃噬着他的心,从内而外。
他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何要刨根究底去询问。
如果他没有自作聪明地试探她,那么现在,他还可以心照不宣地默认那躯壳下换了灵魂的事实,还可以每隔几天就见到她。
而不是现在,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坐在寒柳院紧闭的大门后,从早至晚,从那紧闭的门缝之中向外窥望,期待着能在这条破败的小巷之中,再度看到她的身影。
她不会再来了。
而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伸手,掌心贴着寒柳院厚重而粗糙的大门,闭着眼,痛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能出去,如果他有自由……
……
自险些被吴覆戳破身份之后,楼月用了好几日才惊魂初定。
她不敢再去寒柳院了。
她之前真是太得意忘形了,这个未来的大反派,如今虽只是少年,但心思已显露出缜密聪敏。而自己,竟那样不设防、不伪装,就在他面前那样轻松随意。
楼月长长叹息。
或许是因为……她将他当做朋友了吧。
有时候楼月觉得自己和吴覆有些相似之处,他国破家亡、孤身一人、被囚深宫,她是异世孤魂、无亲无友、受制系统。或许就是这一点相似,让她对愿意对这个少年,有了除系统任务要求之外的接触。
但也就是因为这些多余的接触,让她的身份险些暴露。
看来果然就该把自己当成工具人。她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这个位面的任务完成了,系统会把她甩到下个位面去。到时候,就算这个位面有挚友、有亲人,又有什么用呢。
在她前世因病去世的那一刻,她与世界的关联就已经消失了。如今的她,只是借由系统生存的工具人罢了,既然是工具,那谈何情绪呢。
楼月忽然自嘲一笑,仰面向后倒在榻上。夏夜的风清清凉凉,于是楼月命人将矮榻搬在寝宫外的庭院中。此刻她躺在榻上,望着夏日夜里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自由的。
但我不是。
天上的月亮是孤独的。
我也是。
在月光中,她闭上眼,想:没关系,那些牵绊我不需要。
她只要活着就好了。
“秉烛。”楼月忽然叫道,秉烛走了过来。
楼月道:“你去云心公主那里传个话,就说她邀我明日去博望苑骑马一事……我不想去了。”
秉烛微微一愣。不想去了,这理由太直白,只怕说出口要令云心公主伤心的。好不容易公主与云心公主如今关系和缓了许多,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于是秉烛道:“要不,奴婢给云心公主说您因暑热身体不适,不宜骑马?”
纵真不想去了,找个托词也好些。
楼月却摇头:“不必了,就直接说我不想去了。”
秉烛迟疑,但还是应了一声是,然后离开了宫殿,往云心公主的居所去了。
楼月躺在榻上,眨了眨眼,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月亮。
近来和云心的关系也太密切了些,这少女天真烂漫,二人自之前博望苑一事关系和缓了之后,她就喜欢拉着楼月到处玩耍,整日姐姐、姐姐地喊着她。楼月此前是觉得很开心的,她喜欢交朋友。
但今次吴覆的怀疑令她不敢再放松自己了。
云心的心思虽不如吴覆那样敏锐,但接触久了,到底怕被她察觉出不对来。
还是冷淡些吧。
而且,她是恶毒女配,是不应该和善良的女主交朋友的。她应该嘲讽女主、嘲笑女主、欺负女主,然后被狠狠打脸回来。
她不应该交朋友的。
在楼月的刻意冷淡之下,她与云心的往来也变少了。
于是,楼月变得孤家寡人起来,这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她独自安静地在自己的宫殿之中生活着。
她偶尔看一眼吴覆的黑化值,看到他的黑化值依旧稳定在50%,并没有上升的迹象。既然黑化值已达到了系统的要求,于是楼月便也刻意将寒柳院遗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