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语重心长:“你才刚开始学,字练得不好很正常嘛,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吴覆见她误会,也不言语,薄唇微抿,见桌上的笔墨凌乱地摆着,将笔和砚台拿了起来,出了屋子。
楼月跟上去,见他去了院中的水井边上,三两下打起半桶水,然后倒入盆中。站在水井边上,他半弯着腰,垂眼开始细细地洗着笔和砚。
少年的手筋骨分明,乍一看是颇为好看的,但细看才发现并不细腻,因往年的冬天多生冻疮,他手上的皮肤其实颇为粗糙,遍布细小伤疤。
吴覆洗笔洗砚的动作很细致,洗罢后,他站在窗外,将干净的笔和砚台整齐地摆在窗台上。
黄昏稀薄的日光正照在窗边,发挥着余热,将刚洗干的笔和砚晒干。
楼月看着他干活,觉得动作干净利落,颇为赏心悦目。
隔了几天一看,她忽然感觉这少年好像长高了一些,虽还有些瘦削,但好歹没有之前那种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了,真不愧自己每天投喂!
她问:“那几本书你读完了吗?”
“……嗯。”
楼月:“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无。”
吴覆的回答是这样简短,楼月慢慢皱起了眉,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好像不开心?
为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解,也不想兜圈子,便直接问出了口:“你怎么了?”
却见这话落地,站在窗边的吴覆忽抬起了眼,黑沉沉的目光直射过来,不加掩饰地撞入楼月的眼中。
楼月:?怎么感觉这怨气是冲我来的?我干什么了?
她听到吴覆开口质问,“……出宫好玩吗?”
“好玩。”楼月诚实回答。确实好玩,甚至都不想回宫了,什么时候能再出宫玩啊。
吴覆眉眼沉沉,气场更低了。
许多话堵在他心口,但最后他忽冷笑了一声,“外头那么好玩,那你还来寒柳院做什么?”
楼月:?这句话有逻辑吗?
“……你怎么回事?”
楼月无语,只觉得吴覆今日的举动着实古怪。可她的话问出口,吴覆却只是面无表情,目光暗沉,然后抿着唇、别过眼,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楼月顿时也恼了。
这人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生气,却前因后果都不说?
楼月本来自己还想跟他分享一下这几天在博望苑的趣事的,想着他被困这方寸小院中不得自由,她可以给他讲一讲外面的世界,他听了应当会高兴。谁知道这人莫名奇妙地生气!
哼,任务对象又怎样!爱生气,那你自己生着吧!
楼月见状也懒得再问,吩咐一声“秉烛,我们走”,甩袖就往院外走。
吴覆没料到她竟说走就走,毫不留恋,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等等!”
可楼月气性也不小,尽管听见了,反而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吴覆顾不上了,三两步疾奔追赶,眼看她就要踏出寒柳院的门槛,他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手腕。
“……别走!”
楼月被一拉,被迫回身,看到吴覆与自己不过隔了一步远,因刚三两步疾奔而来,他微喘着气,气息扑面而来。而那双暗沉沉的眸子里,竟前所未有地盛满了慌乱。少年黑鸦似的长睫在尾部微微垂下,半遮着他眼中从未展露过的慌乱,更显出一种低沉脆弱的气质。
楼月忙甩脱了他拿住自己手腕的手,她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她皱着眉、板着脸,一分的生气被她摆出了十分的气势,问:“你拦着我干什么?”
温热的肌肤从他掌心脱走了,他的手掌重新变回了冰凉。
吴覆的手徒劳地空抓了抓空气。
吴覆不知道怎么答。他只知道她忽然生气了,然后她要走。不,她不能走,她若是这么生气地走了,下次就不会再来了。
明明每天都期待着她来,明明好不容易等到她再来,明明刚才再见到她时第一反应是喜悦的,可为什么她来了,自己却对着她生气呢?
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古怪。
为什么练字的时候,下意识重复地写“楼”这个字?为什么这么想见到她,可再见到她却要对她生气?为什么他每天都在等她来,而她却可以将他抛在脑后?为什么他的心上下浮动不安,而她却不受任何影响?
他不清楚。
这是他十多年贫瘠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孤单或死寂,仇恨或绝望,这些都是他很熟悉的情绪。可这种期待又不敢期待、渴盼又不敢渴盼、伸出手却又收回手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清楚。
吴覆张了张嘴,只能重复了一遍:“……你别走。”
“我……我……对不起……”
楼月见吴覆道歉,心中的恼意消散了一些,但她还是想问个明白,“你到底生什么气啊?”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吴覆抿唇,他恨不得将那些不得见人的情绪埋藏起来,可她偏偏在问。她在问,于是他不情不愿、咬牙挤出回答:“……你很久没来了。”
楼月:……就这?
“也就七天吧……”她还嫌七天太短了,没玩够呢。
而这话说出口,吴覆就抬眼望着她,那黑沉沉的眸子与肃冷的脸,竟难得被她读出了控诉的意思。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她只好道:“好好好……七天是很久了……”
“对了,那些书你看完了吗?有什么没懂的地方吗?”楼月说着看了看天色,“今天天色晚了,你若有不懂的地方,明天我过来讲解吧。”
但吴覆并没有不解之处,那几本书不过童子启蒙的书,字他都识得、意思他都懂得。
但她说明天要来。
于是吴覆皱眉、垂眸,像是真的被难倒了:“嗯……有许多不懂之处。”
楼月便应承道:“好,明日我来解答。”
一场无端而起的恼与怒,就这样在春日的黄昏中消散了。
楼月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兴冲冲地给吴覆讲自己在博望苑的事情。
“上次那匹不听话的黑马,这次我还是骑的它。它还没有名字,我就给它起名叫做翻墨。它浑身漆黑,无一丝杂色,就像墨汁倾翻一般。跑动起来时,好像一匹黑亮的绸缎。”
“还有,那些侍卫的骑术好厉害,可以一边在马上疾驰、一边张弓搭箭。”楼月说到兴起,一边比划起来,“就这样子,在疾驰的马背上站起身来……”
黄昏的日光,在寒柳院中投下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映照在少女的脸上。
讲这些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庞好像在发光。
她讲纵马时扑面而来的风,讲刚刚没过马蹄的浅草,讲林间被惊起的飞鸟、斜照入林的光……
吴覆安静聆听,看着她,想,她是这样开心。
他忽然为自己方才莫名的生气而感到羞愧。
他自己过着贫瘠死寂的生活,难道希望她也过着这样贫瘠死寂的生活吗?他希望她这样开心,希望她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可是……吴覆忽而捏紧拳头,可是他连自由都没有,他是这样弱小、是这样无能。他甚至都不会骑马。他甚至都没有读过几本书。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
吴覆十几年的生命中,无时无刻都想要离开寒柳院。可此时此刻,看着夕阳的光铺满寒柳院、院中少女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心中那想要离开寒柳院、想要自由、想要强大的渴望,远胜从前任何时候。
吴覆发誓,他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能够走出寒柳院,能够和她有朝一日并肩纵马。
楼月讲得口干,终于停了下来,却见吴覆长久地沉默。
她偏头看他,却听吴覆忽然开口,神色很是坚定,“其实那些几本书,我都看懂了。”
楼月疑惑:“那你刚怎么说有许多不懂之处?”
吴覆不答,只是道:“再给我拿些书来吧。不要童子启蒙的书了。”
他不想耍那些小把戏,他可以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懂,从而引着她来寒柳院。但那只是一时之计,那依仗的,不过是她的同情而已。他不想要这样。
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变得更加强大。
强大到能够靠自己走出寒柳院,强大到能够不用枯坐在这里等着她,而是可以主动去寻找她。
……
春天匆匆而过,夏木荫荫,近两三个月来,楼月每隔三五天便来寒柳院一次,给吴覆带些书来。他的黑化值也在顺利地下降,到如今,非常稳定地在了系统设定的50%黑化值。
吴覆识的字越来越多,读的书也越来越多。楼月带给他的书,经史子集各类都有,送的书多了,便能渐渐察觉出他读书的偏好,他看史书和兵书最多,尤爱兵书,那些诗词歌赋的文集只是随手翻一遍便不再打开了。
楼月想到系统的剧情,数年后吴覆称王,他军事能力一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率军与男主对峙作战时,胜多败少。但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掩盖他政事上的失利,他终于走向穷途末路。
想到这里,楼月皱眉,望着正在翻着兵书的吴覆。
而吴覆对她的注视总是很敏感,他抬眼望过来,“怎么?”
楼月便伸手,将他手中兵书一把抽出来,然后强行塞了一本史书到他手里。
吴覆任由她施为,听她忽然开口问:“桀的记事你读过吗?”
吴覆“嗯”了一声,以为她忽然起了兴致要考他,便答,“桀,性暴虐,好声色。昏乱失道,骄奢自恣,遂失其国家。”
楼月点头,“桀只顾敛天下之财,供自己享乐,而不知道修生养息、施以仁政,以致自己被反噬,身死国破。帝王乃天下之主,并不能只顾着享乐,那是昏君暴君。天下之主,受天下供养,自然要担负天下之责。”
吴覆听她点评桀这个史书中有名的暴君,虽不解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但他听着听着,便问:“桀的年代太久远了,近些年各国的国君又如何呢?比如说,我父亲,他是什么样的国君?”
楼月一愣,吴国的亡国之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她想着自己读过的吴国史书,半晌,答了两个字:“庸主。”
书画一绝,但政治才能低下。不思修生养息、合纵连横、选贤与能,反而荒废朝政,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做个才子可以,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行。
楼月说着自己的看法,而听到自己的父王被这样评价,吴覆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情绪,他只是想了想,又问:“那你父王呢?为政如何?”
楼月不是西楼公主,对点评楼国国君自然没有心理压力。她想了半晌,吐出更严重两个字:“昏聩。”
好美色、近小人,这些荒唐之举姑且不说。但他为造反吴国,而借兵北戎,竟不惜割土求援,以致如今北戎越过北山天堑,在中原大地半壁江山中圈地跑马,百姓不堪其扰,而他作为国君却视而不见。光这一点,楼月就不可能对他有好的评价。秉烛的故乡,便是被割让给北戎的土地之一,至今她仍不得归。
割肉喂狼,不会让狼得到满足,只会让狼更加贪婪。
楼月想到系统剧情中,此后数年天下大乱、各国互相征伐,而北戎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驱民众如驱牛马,杀掠不休,烟火断绝,谁能说和楼国国君这短视之举没有关系呢?
吴覆听到这个评价,长久地注视着她。
西楼公主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做这样的评价,她绝对不是西楼公主。
她到底是谁呢?什么样的灵魂,能对这样随意却到位地点评帝王。
他一直都很想问,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
那么现在,算不算一个好机会?
吴覆张口,试探性地表示疑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那是你的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我以为你会避讳。”
这话让楼月一下瞠目。
糟糕了,这阵子和吴覆相处得太自在,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西楼公主。西楼公主怎么会说自己的父王昏聩?
她呆住,一瞬间神色慌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吴覆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