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覆看到楼月点了点头,“你学得很快,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如今所需的,不过多读书耳。”
吴覆皱眉。
所以,竟是我学得太快了。
他怔住,没想到竟是因为如此。
学得太快,她觉得教够了,便开始让他自己读书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该学慢一些的,这样就可以让她多教他一阵子。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学会,那样她是不是可以一辈子都常常过来?
半晌,微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挤出,“那你……你日后还来吗?”
楼月点头,“当然会来啊。”
吴覆只是学会了识字而已,又不是瞬间成为了明理知事的君子,她还要引导他多读史书,以史为鉴,以后当个好国君呢。
吴覆这话问得,好像她要放养一样。
楼月的回答令吴覆猛然抬眼,心中迸发出惊喜。
她还会来,原来她并不是不弃他不顾了!
可紧接着,他就听到她补充了一句,“当然,不会像这段时间来得这么频繁了。”
最近她沉浸在备课、教书这件事上,大好春光都辜负了。她也想偷偷懒,若是能出宫去博望苑,在和煦的春风中纵马疾驰,那该有多么自由惬意啊。
吴覆捏着书册一角,慢慢地“嗯”了一声。
明明还能见到她的,只是没有这样频繁了,可他却只觉得这不够。
不够,为什么不能每天都见到她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墨色的瞳孔暗了下来,暗沉沉地望了她一眼,薄唇微抿。
楼月见状,觉得吴覆似乎有些不开心。她还当吴覆是担心学习进度的问题,便出言安慰道:“放心吧,你读书时若遇到了不解之处,给送饭的宫人说一声,宫人就会来禀报我,我会替你解惑的。”
吴覆望着她,心道,原来只要遇到不解之处,她就会再来寒柳院吗……
那么,这册书我会有很多读不懂的地方呢。
……
次日。
春日的气息已经浓厚了起来,寒柳院中本有一棵极大的柳树,因此得名。吴覆年纪尚幼的时候,那棵柳树每逢春天开始发芽,然后长出长长的柳叶,在和煦的春风中飘荡。
追逐着飘荡在春风中的柳叶,那是他年幼记忆中难得的娱乐。
只是后来,或许是寒柳院的风水不好,那棵柳树生了虫害,整棵树便枯萎了。如今已有四五年了,那棵柳树不复从前的盛况,每年春天只是稀稀拉拉地长出几支柳条,在春风中有气无力地伸展着。
靠着树干,吴覆一边读着楼月给他的那几本童蒙启学的书,一边望着寒柳院紧闭的大门。
日上中天的时候,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吴覆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望向门外。
是她的宫人送饭食来了?我说我读不懂这些书,那宫人回去转告于她,她是不是就会再过来?
大门被打开,西楼公主的宫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吴覆的记性很好,她身边常跟着的宫人,他只要见过便不会忘记。这宫人虽不知姓名,但往日是跟在她身边的人,他有印象。
不过,一般给寒柳院送饭的都是她身边的贴身宫人秉烛,怎么今日换了人?
吴覆便问,那宫人答:“秉烛姐姐跟着公主出宫去博望苑踏青去了,她走之前唤奴婢这几日来送饭。还吩咐说你若是有什么读书上的问题,先积攒着,待公主回来了奴婢会禀报的。”
吴覆接过食盒。忽觉得自己准备好的那些故作不懂的问题,有些可笑。
他竟期待着她会立刻赶来为她解答,这样就能立刻见到她了。
可她却已经出宫踏青去了。
他声音沉沉,问:“公主何日回宫?”
宫人道:“三五日吧。”
宫人对吴覆的话有问必答,是因为公主出宫前特意叮嘱了她,让她每日送饭时,可以与被困在寒柳院中的这位多聊几句,说他独自一人被关在这里,无人聊天,很是孤寂。
只是吴覆虽仍是少年,却面目已显出严冷的气质,眉压眼而目沉沉,再加上那张总是无表情的脸,让宫人只想敬而远之。
见吴覆没有旁的问题了,宫人便离开了寒柳院。
大门重新从外面被锁上,吴覆望着这精美的食盒,以及手中的书卷,忽觉得极是无趣。
她的人生丰富多彩,来到寒柳院教他识字,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件小事而已。自己,不过是她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人而已。
自己奢望着能每日见到她,这种奢望,真是太可笑了。
可是……可是他的生命中,却只有她啊。
吴覆紧紧捏着书卷,心中忽然生出恐惧的情绪来。
他终生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寒柳院,所有的希冀与渴望,都是她能来找他。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此枯等。
若是有朝一日她忘了他,或者是厌了他,再也不愿意踏足寒柳院一步,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种可能,吴覆觉得自己好似在最冷的冬天被扔到大雪覆盖的院中一样,浑身上下血液都被冻僵。
如果以后有这种可能,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最终却恍然发现——他毫无办法。这方寸小院是他的全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他也只能困在这里,等她重新想起自己的那一天。
他是这样无能,这样无力,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掌控在楼国国君的一念之间,更何况是这样不可告人的微妙情绪?
……
宫外,博望苑。
楼月纵马正在博望苑的草地上驰骋,春风扑面而来,激得她心胸开阔,开心地大叫。
博望苑中虽是大片的山林草地池塘,但也有宫苑楼阁,往日国君偶兴致来了出宫打猎,便常在此小住。因此此番出宫,云心公主求了国君王后应允,她们这些公主可以在博望苑中多住几日。
这几日下来,楼月日日纵马,骑术都精进了许多,竟与云心比试时都能不落下风。
她还让侍卫教她张弓射箭,虽因刚开始练习,准头欠缺,但到底入了门了。
一连数日,每日晨起对靶搭箭,午间纵马驰骋,入夜在天幕下燃起火堆,烤着兔肉鹿肉。春日和和,诸位公主在宫外如出了笼子的鸟儿一般,楼月更是开心地根本不想回宫。
而被困在寒柳院中的吴覆,也自然被她抛在了脑后。偶尔她想起来,就想当然地觉得,他有了那些书可以读,且她还专门嘱咐了每日去寒柳院送饭食的宫人与吴覆多聊聊,他应该不像从前那样孤寂了吧。
……
第二天,宫人照旧来送饭。听到寒柳院中的这位问:“西楼公主回宫了吗?”
宫人道:“尚未。”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了第七天,宫人每天送饭时,与吴覆的唯一交谈,就是他问自己:“西楼公主今天回宫了吗?”宫人答:“尚未。”
宫人离开后,吴覆望着那棵半死不活的大柳树,几条柳条在春风中竭力地生长着嫩芽,好像有人会来欣赏一样。可这里是寒柳院,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那奋力生长出来的柳条,最终也只能无人观赏,徒然地在春风中飘荡着。
春天来了,可寒柳院是这样冷而寂。
吴覆撂开手中的书,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
她来到寒柳院,他的生命就是丰富的。她离开之后,寒柳院就重回死寂。
……
第八日,在王后派遣宫人的连连催促下,诸位公主终于意犹未尽地回程了。
楼月没有坐马车,而是骑在马上,和旁边的云心公主悄悄咬耳朵,“下次还出来玩。”
云心吐舌,“这次出来玩时间有些久,回去母后定要责骂我的。”
楼月大义凛然地表示共同进退:“你要是受罚,我跟你一起。”
云心弯眼一笑。
一行人在中午时分终于从博望苑回到了宫中,果不其然,云心公主被王后责骂,只是云心惯会撒娇痴缠,拉着王后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要挂上去,王后对这个心尖肉的亲生女儿疼爱异常,责骂了几句就忍不住被她哄笑。只是最后用食指狠狠点了她额头一下,“下次再敢出去疯玩,看母后还准不准了!”
殿中的其他公主见气氛和缓,都笑着上前来向王后表示“不敢了”。
楼月站在人群外望着这母女慈爱的一幕,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这一幕可真好啊。
真可惜,她一个异界灵魂,在这个位面却没有这样的牵绊。亲情、爱情、友情,于她而言都只是任务的一部分,就连她的身份都是假的,那些因这个身份而产生的牵绊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一派和气的喧闹中,楼月忽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但她强令自己如旁的公主一样挤出笑容来,没有扫了大家的兴致。
从王后正殿中退出,诸位公主四散回了各自的寝殿,楼月想了一下,想到自己出宫好几日,也不知吴覆读书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不解之处,便绕路去了寒柳院。
守门太监开了锁,楼月缓步踏入,那棵半死不活的柳树飘荡着几根枝条,时近黄昏,而寒柳院中死寂一片。
楼月皱眉,吴覆呢?怎不见他?寒柳院就这么大,他又不可能跑出去。
她推开正屋的门,却见吴覆正躺在床上。他侧身朝里,因此楼月只能看到他的脊背。随着呼吸的韵律,他身形在被下缓缓起伏。
原来已睡了。
楼月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她放低了脚步声,本想转身离开,只是转身时瞥到窗边桌上笔墨纸砚摊在那里,还未收拾,像是随便写了几张字然后就去胡乱睡下了一般。
楼月好奇他这几日读书进展,提着裙摆轻步走过去,见砚台上搭着笔,砚中的墨微凹。许多张纸被胡乱团成一团,扔在桌上,显得凌乱不堪。透过团成一团的纸,能看到那纸上的墨迹,也不知写了什么字。
难道是练字练得不顺?
她随便捡起一团纸,就要打开,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纸团从她手中抢走。
楼月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却看到本在熟睡的吴覆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在自己身后。
她皱眉,“你吓我一跳!”
吴覆将纸团攥在自己掌心,深深看了面前人一眼。
方才他半梦半醒,听到她的脚步声,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竟没有第一时间醒过来。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真,他才猝然睁开眼,翻起身,然后就见到这萧条灰败的屋中,她背对着他,颜色鲜妍地站在那里。
整个世界忽然有了色彩。
“……”面对她的控诉,吴覆低声,“……抱歉。”
楼月见他认错,便放过了他,伸手又去拿桌上那些被他乱七八糟团成一团的纸,“你在练字吗?我看看练得怎么样了?”
可她刚要去拿桌上纸团,吴覆却又伸手,将桌上的纸团一扫而空,揽入自己袖中。
“……嗯,练得不好。别看。”
说着,他动作飞快地将那些纸团倾倒入一旁的炭盆里,然后将桌上洗笔的水直接泼入了炭盆中,那些纸团立刻被水打湿,其上的墨迹因此晕开,倒是再也看不清内容了。
吴覆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午时他是在练字。只是无论如何心都静不下来。最后无意识地,所有笔画都自动组成了“楼”字,无论他准备写什么,落笔到纸上,最后都成了“楼”字。
最后,那些纸上每一个字都是“楼”,而他不知为何,越写越乱,心想此时此刻她不知在博望苑中骑马打猎有多开心。不知她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会想起他?
他没有答案,最后只能将所有的纸团成一团,将笔一搁,胡乱躺倒在床上睡下了。
吴覆那一套“毁尸灭迹”的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楼月一愣一愣的,半晌,她疑惑皱眉:“不至于吧?”
不至于吧,自尊心这么强吗,字练得不好都不给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