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楼月忽然说着说着便陷入沉默,吴覆抬眼看她,见她却也正望着自己,可那眼神分明是飘忽的,神色怔忪,明明是看着自己,可却像是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
她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去。
她在想什么?
吴覆忍不住想要探究。
她到底又是谁呢?这具西楼公主的躯壳下,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她叫什么名字,她有什么样的过去,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良久,楼月才回过神来,而吴覆正望着她。
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未来于他而言是不可知的,他会想象到自己以后将成为大权在握的国君吗?又会想象到他的最终结局,是在民怨沸腾中**而死吗?
吴覆什么都不知道,而楼月,却清晰地知道他命运的走向。她知道他将对女主爱而不得,知道他将登临王位,知道他将在与男主的大战中落败,知道他的命运终点。
这少年的命运终点,是一座熊熊燃烧的高台。
他所识的每一个字,所读的每一本书,所见的每一个人,所受的每一次伤,所挣扎的每一个日夜,所经历的每一次痛苦与喜悦,都只会将他送往命运终点那座熊熊燃烧的高台。
当人的命运注定,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楼月怔忡,不知答案。
她只是忽然在想,如果他多识一些字,多读一些书,多感受一些善意,多得到一些温暖,是不是他脚下的路,可以偏一点点方向,从而能够避开那座命运终点处熊熊燃烧的高台?
人的命运,未必不能改变。
楼月忽然振奋起来,决定要好好教导这个尚是少年、尚有无限可能、尚未成为暴君的吴覆。
时间不等人,他欠的功课可太多了,要抓紧补。于是她收敛情绪,忙道,“你已经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现在我教你寒柳院这三个字怎么写。”
她说着便从吴覆手中夺笔,动作急匆匆的,像是忽然开始追赶时间。
吴覆的手掌心因她夺笔这个举动,被笔端沾了满掌心的墨。
楼月见状,哎呀了一声,心道自己可真是莽撞,下意识地道了声抱歉。
掌心未干的墨在吴覆的掌心氲开,他搓了搓掌心,那墨痕在他指端碾出痕迹来。
他心中想,有哪个公主会道抱歉的?她装西楼公主,装得可一点都不像。
但他只是揉搓着拇指与食指指腹中略带潮意的墨痕,没有戳穿她,只是说,“无事。”然后心想,她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她的思绪,好像忽然与他隔着许多岁月,她流露的神色太陌生了,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曾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她是一个灵魂……吴覆想,不知为何附身在西楼公主的身上。她会带有什么目的吗?作为灵魂,她是不是许多年前便已死去?所以她方才才会流露出那样岁月悠远而又悲悯的神情?
他好想开口问。
可是还不能。
他与这个灵魂还不够熟悉。
于是,吴覆咽下了自己心中的疑问,转而回答她的问题,“寒柳院……这三个字我认识。”
楼月惊讶,“你认识?”
吴覆指了指寒柳院的大门,“大门外挂了牌匾,见多了,认识了。”
楼月倒没想到这一点,便又问,“那你还认识哪些字?”
吴覆见她眼露好奇,那眼睛亮晶晶的,黑白分明。他便道:“含章殿、未央殿、建章宫、清凉宫……这些字我认识。”
楼月立刻反应过来:“都是宫里那些宫殿的名字……哦,你去参加筵宴时见过匾额?”
吴覆点头。
那些或富丽堂皇、或清奇飘逸的宫殿,挂着高高在上的匾额。他这些年来被当做吉祥物去参加筵宴,都注意过那些匾额。
他的记性很好,或许是因为贫瘠的生命中可值得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少,因此那些牌匾上的字,尽管只是一扫而过,却都记住了。
因此,他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只是他所识的那些字,东拼西凑,不成体系,落在旁人眼中,也只是笑话。
但她并没有笑话,反而目露惊奇。
楼月顿时觉得吴覆这个人是颇为聪明的。
常年被困被囚,一般人在这种长久的独处中或许会疯狂、或许会麻木,可他冷静又漠然,甚至还有心气去抓住一切机会识字。
若他一旦得到机会,不知会爆发出多么耀眼的光彩来。
“还有……”吴覆又说,“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这几个字,我也认识。”
楼月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过年时她因醉酒来到寒柳院,给吴覆留的那一句诗。
她想起那时吴覆见她醉酒,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都透出莫名其妙的问号,忽然就是一笑。
哎呀,喝酒误事啊。
吴覆见她忽得一笑,阴阴像是要落雨的天光中,她这一笑,好似阳光骤放。
【黑化值降低2%。当前黑化值63%。】
黑化值又降了,楼月稍感讶异,依旧没摸清吴覆黑化值降低的原因。这时,听他忽然开口问,“你的名字……”
“……怎么写?”
楼月听他主动发问,抬笔下意识就写了一个楼,然后连忙反应过来,赶紧又在“楼”字上面补了一个“西”。
“西楼,”她指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这么写。”
好险,差点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了。
吴覆将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心中想,楼……她下意识写了楼。这是她的姓,还是她的名?
但他没有表露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乖乖地接过笔,在“西楼”二字旁边的空地上,一笔一划地学着写这两个字,只是楼月却看见他竟连自己的笔误都一比一学了去,先写了“楼”,然后才在上面补了个“西”。
楼月:……
“不是这么写,从上往下,西楼二字,先写西,再写楼。”她无语,错误你别学啊。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吴覆是故意的。他微微皱眉,似有些疑惑,“可你方才……先写的楼,再写的西。”
楼月气急败坏:“……我那是笔误,笔误!”
今天真该带戒尺的。
下次教学一定要带戒尺!
吴覆严肃地应承,“好,是笔误。”
……
第二天,枯等在寒柳院中的吴覆,等到了楼月应约前来。
只是这回她手中掂着一根长长的戒尺,耀武扬威般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耀武扬威地对他道:“不好好学习的话,小心我打你手心!”
说着便依言做出动作来,那长长的戒尺在空气中被她舞来舞去,发出破空的嗤嗤声。
只是吴覆学识字的进展很快,一个字楼月只用教两三遍,他就能准确无误地复写出来。令她的戒尺只能孤零零地躺在桌上,毫无用武之地。
一直到今日教学内容快要结束,吴覆都没有出过错,楼月又是觉得欣慰,这学生真是不用操心;又是觉得可惜,她都没有机会展现作为老师的威严呢,也不知用戒尺打手心到底是什么感觉?
吴覆端坐在方桌边,执笔落字,正在默写她这两天教的这些字。忽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从桌上拿起那长长的戒尺在手中把玩,眼神中流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
她的神情很好猜。
吴覆收回目光,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悬在最后一个字的上方,笔端的墨便将那个字晕了开来,成了一团墨。
楼月看过来,见状又收回目光,不以为意。刚开始学识字,她对吴覆的字迹美丑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尽力写清晰便可。
可吴覆却抬眼,望着站在一旁的楼月,问,“‘楼’字怎么写?我记不起来了。”
楼月便拿起笔准备在纸上写一遍“楼”字让他参考,可却见他忽然将左手手掌摊开在自己面前。
楼月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却听吴覆道:“……打吧。”
楼月才反应过来,他竟这么自觉要接受惩罚。
楼月摆了摆手,“一个字而已,不用受罚。”
昨天今天吴覆一共学了几十个字,就只忘了其中一个字,作为初学者,这个正确率很高了,若为这而动用戒尺,那真是太苛刻了。
自己虽出于好玩的心理,很想试一试戒尺,但也不是随意责罚的人。
吴覆的眉微微敛起。她的神情,分明很想试一试戒尺的,他已经故意犯错给她机会了,怎么她却又拒绝了?
他不解。
她想要的,他便想给。可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如今终于有了个机会,能满足她小小的玩弄的心思,哪怕自己因此会受疼,他也觉得无妨。
可这种心情无从说出口,他只能冷声道:“错一个字也是错。”依旧保持着左手掌心张开的姿势。
“打吧。”
楼月:……你对自己的要求可真严格啊。
感叹了一下后,楼月便掂了掂手中戒尺,心道,既然你主动求罚,我再不把握住这个打手心的机会,戒尺不是白带了!
她挥了挥戒尺,热了热身,然后长长的戒尺落下,“啪”一声,打在吴覆的左手掌心中。
因楼月收着劲儿,所以那声音并不响。落在他筋骨分明的手上,掌心也并没有泛起红来。
原来打手心是这种感觉啊……楼月晃了晃手里的戒尺,觉得教学生涯至此圆满,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神情。
而受了罚的吴覆,瞥了她一眼,见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左手,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楼”字。
今日的默写结束了。
楼月指着最后的那个“楼”字,“你不是忘了怎么写吗?”
吴覆:“打了一下,想起来了。”
楼月:……戒尺还有这种作用?
【黑化值降低1%。当前黑化值62%。】
……
教吴覆读书识字,楼月本以为会很一个艰难的工作,可真正实践起来才发现,这个人其实出乎意料地聪明。
一个字她只用教个两三遍,不用再重复,他便记住了,并不会再忘记。
以至于不过短短一个月,他已学会了绝大多数的常用字。
而这期间,吴覆的黑化值也顺利地降低到了50%。
任务完成,系统也没有再发布新的任务,楼月彻底进入了休闲状态。
于是这日,楼月没有执笔教他识字,而是取出一本书来,拿给吴覆,示意他读一读。
吴覆接过,虽不解其意,但对她的话,他一向照做。
他接过书,打开,意外地发现其上的字他竟都认识,而内容也简单易懂,读起来无甚难度。
楼月在一旁看着,看到吴覆打开书后,并未面露难色,而是极顺畅地读了下去,不由得满意点头。
这是她专门挑的一本童子启蒙的书,翻阅过后,她觉得以吴覆目前的识字进度,读这本书应该没有问题。
果然如此。
见吴覆很快已翻了页,楼月叫停,又命秉烛抱来好几本书,高高摞在吴覆那摇摇欲晃的方桌上。
“这几天,你就先读这几本书吧。”
吴覆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心中一沉,“你……不教我了?”
她不想教我了?
是我最近学得不好吗?
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是她厌了我吗?
吴覆心中一瞬间冒出许多思绪,竟难得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