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捏着白帕子的手狠狠一抖,只因他的目光越过方显扬,正落在了他后背上伏着的“黑袍”身上。
店小二满脸惊惶。嘴一张大,半晌合不上,“九哥,你……”
九哥?
江恩桃眼神转动,看向黑袍,神情同样愕然。
黑袍拢了拢面上的黑巾,把眉眼往下压得更严实了些。他一开口,声音低沉地像生了锈。
“十弟,这是白日,莫声张。”
店小二面色一滞,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江恩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气氛静默了些许。
看来这黑袍并不是她先前有所怀疑,猜的那样——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扮作店小二的样子。
刚刚的反应骗不了人,他们之间,指不定还真有一层兄弟关系。
江恩桃细细回想话本子里的内容,一时想入了神。
店小二提心吊胆,牢牢扶着黑袍,他的脚步极慢而小心,两人迈过门槛,又进了客栈的门。
店里的客人听到动静,三三两两抬起头,不约而同瞟了黑袍几眼。
因被黑袍罩着,看不清面容,他们又下意识移开目光,望向他的腰侧,发现黑袍腰侧空空无物,甚至,连一梭多余的风都没有。
铸剑镇来来往往都是人,一个身上没有佩剑的人自然吸引不了其他人多余的注意。店里的客人兴趣萧索,不觉黑袍有异,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他们蘸着酱牛肉,饮着雪霜酒,侃着铸剑夫妇不可考的各种传闻,时不时有人提起一嘴剑奴与不知今何处的剑冢,仿佛刚刚这一段插曲并未发生。
几人移步楼上,闻息月推开门,眉心一颦,怯怯道:“江师妹,两位陆师弟你今日都没有见过么?”
江恩桃摇头。
闻息月细声细气又问:“方师弟,客栈外可有什么线索?”
方显扬也摇摇头。
话音刚落,闻息月恰好看见店小二扶着的黑袍,黑袍此时主动撩开了面巾,露出跟店小二一模一样的眉眼。
直觉此人身份不简单,闻息月一惊,衣袖微摆间,移形换步,挡在了江恩桃与方显扬面前。
闻息月回神定目,启唇问道:“不知阁下是?”
黑袍眯了眯眼:“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也是来助你们找人的人。”
方显扬搭腔,认真解释道:“他是剑心客栈店小二的兄弟,江师姐之前也见过他。对吧,江师姐?”
语罢,方显扬轻轻撞了撞江恩桃手肘。
并不相信黑袍会如此好心,江恩桃对此人心中警惕也未消除,又听方显扬这么说,她一时呛了气,还真接不上话,只敷衍回了一个“嗯”字。
店小二仔细望了门外一眼,小声道:“公子,姑娘,要不,我们还是进屋去说吧。”
……
一进屋,店小二深深看了一眼江恩桃手中半揣的话本,长叹一口气,“江姑娘,你还是看到了我九哥写的话本。”
江恩桃联系前后,沉声道:“所以,你这九哥,就是传说中那对铸剑夫妻的剑奴?”
话本里写到,铸剑镇每五百年,会由当地最有名望的铸剑师亲自选择一个剑奴,自剑奴幼时放其周身血液,浇铸以新鲜剑汁。剑奴不人不魔,是不同于常人的存在。剑奴自成年后,终身镇守剑冢,直至下个五百年,被下一个剑奴所取代。雪霜铸剑夫妻收留的这个剑奴,取名为剑心。而在他成年之前,夫妻俩则叫他为“小九”。
江恩桃出言,只是稍作试探。
黑袍却再次开口,“江姑娘猜得没错。作为剑奴,不能主动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要是被人认出来,我不能撒谎。”
江恩桃道:“难怪你之前不肯答应我第一个条件。”
闻息月默默站了起来,一阵细思量,将术法凝于手心,“剑心公子,我两位师弟的失踪,不知跟你可有关系?”
黑袍剑心被人叫惯了“剑奴”,从闻息月口中,听到“剑心公子”这个称谓,微微有些诧异。
“之前已向江姑娘与方公子解释过,此事与我无关。”
江恩桃与方显扬正想开口,闻息月却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用术法试过,他刚刚并没有撒谎。”
黑袍剑心撑着身子 ,勉强站了起来,他环视四周,自确信自己所见是青杆白瓣的白檀奴,沉吟片刻后道:“有雪圣疆族的人来过此地。”
方显扬愣了愣,“雪圣疆族的人,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过?”
闻息月也露出迷惘的神情。
江恩桃回忆了一下话本的内容,顿了顿道:“铸剑夫妇里的妻子霜,并不是铸剑镇的人,她,便是来自雪圣疆族。”
黑袍剑心点头道:“雪圣疆族之人,擅长入人幻梦,引人心中所想,不知不觉中能够改变空间,把人转移到心中执念的地方去。”
方显扬一拍脑袋,惊讶道:“这么说,是雪圣疆族的人把陆鹤澄给偷走了?”
“有这个可能,”黑袍剑心眸光幽深了几分,“你们可知,这位小陆公子,平日最喜欢什么?”
“剑。”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若是剑,那个地方,就算是雪圣疆族的人,也没有办法做到。”黑袍剑心面色一沉,“他喜欢的,执着的,除了剑之外,还有旁的什么?”
闻息月不知前因,纤细羽睫轻颤,答道:“小陆师弟他,一直想成为长风仙尊的徒弟。”
江恩桃再想阻拦 ,也是来不及了。
果然,一听长风仙尊几个字,黑袍剑心脸色如霜惨淡,冷哼一声,“又是长风仙尊。”
“长风仙尊当年光明正大来铸剑镇取剑,铸剑镇人尽皆知,是剑冢自愿把曳影跟流采送给了长风仙尊,”江恩桃心中难辨滋味,反驳道:“再说,眼下一直是你在说,可两位师弟连影子都没找到,你既承认是冲着曳影来的,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黑袍剑心愣了愣,并不解释 ,只是另起话头,避开江恩桃的目光回道:“雪圣疆一族虽有织幻移地之力,但并不具备把铸剑镇的人,一夕换回悬峰门的能力。所以,陆鹤澄公子,应该不在悬峰门。”
江恩桃见他分析得认真,也止住了辩驳。加之隐隐约约感觉,陆茂之对剑心多有维护之意,陆茂之他,似乎是相信眼前这个剑心的。
江恩桃对剑心,态度非常复杂。
“照你这样说,陆鹤澄最喜欢剑,雪圣疆族的人最有可能把他转移到的地方,是铸剑镇的剑冢吧。要是真在剑冢找到了陆鹤澄,说不定,我们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陆茂之的下落。”
……
剑冢内。
激跃剑气密如阵雨。
麻袋里的陆鹤澄,只局促露出一个头,左晃又躲,麻袋也跟着跳来跳去。
陆茂之抽出青光剑,冢内冢外,两股剑气骤然裹住,胶着成一张白色的网,网内抖动轰鸣。
陆鹤澄眼里闪过一线希望,“陆师兄,快救我出去。”
陆茂之一剑再次挥出,地动山摇,白网不断缩小,白网之外的空间寸寸碎裂。
然而,他再也不能进退半步。
他敛了敛眉,“抱歉,我好像也出不去剑冢了。”
话毕,陆茂之一脸平静,把套住陆鹤澄的麻袋轻轻一挥,麻袋绵软地落在了地上。
陆鹤澄扫了一眼四周萧索样,瞬间感觉自己脑子有点打结,“这,这里就是剑冢?”
陆茂之云淡风轻问道:“你来剑冢前,遇到了什么?”
陆鹤澄一脸茫然,“我不记得了。”
陆茂之口中念动,抽出一符,符文默默隐入陆鹤澄头顶。
陆鹤澄眼中忽地有了光亮,他回忆道:“我好像遇到了一个来点化我的高人,机会难得,我问那位高人,我的剑术能达到什么境界。但她只说我血管生得极好。我正想追问这句话的意思,再一转眼,我就出现在了这儿。”
陆鹤澄想了想,补充道:“就算当世第一人长风仙尊,也只是半仙之体。但我遇到的那位高人,我觉得她就跟活神仙一样。”
陆茂之笑意不明,“既然想起来是高人,现在,还需要我救你出去么?”
陆鹤澄摇摇头,认真道:“高人定是知我喜欢剑,特意送我来剑冢,善心点化我一二。高人的心意,我岂可辜负。陆师兄,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我想在这儿多留会儿,兴许还能悟悟道,有所进益。”
陆茂之又是一挑,落在地上的麻袋就像凭空长出了手脚,重新攀上了陆鹤澄的身体。
陆茂之丢给他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
“既是如此,高人的麻袋,你一并不该辜负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