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黑袍剑心明知陆鹤澄几乎没有可能,被人丢到剑冢。但神移片刻间,他也的确感觉到,剑冢适才有一二动静。
黑袍剑心面色凝重,一番暗忖:难道,他们真进去了剑冢?
一阵风吹过,刮得窗户嚓嚓作响。
犹豫片刻后,他已做出决定。
“我可以,带你们去剑冢找人。但你们须得答应,不能乱碰剑冢任何剑。”
“好。”
黑袍剑心弯腰抬手,提起那盏青皮灯笼,灯笼的青光就像翻卷的长舌,吐着信子,幽幽跳动。
雪爪黑猫身如鬼魅一般,从灯笼里飞速窜出。
江恩桃霍然起身。她一眼便认出来,这只猫,正是她此前见过的踏雪。
黑袍剑心吟唱着不知名的小调,空灵悠远中,天色瞬黯。踏雪睡眼乍睁,瞳仁如血雾,毛皮紧贴着几人,低低呜鸣,发出凄凉哀伤的声音。
暗色不断伸展。江恩桃几人,周身与暗色融为一体。灯笼青光有灵似的,倏地弹出一道刺目的光,啪哒啪哒,瞬间闪罩着他们头顶。
几道身影消失在客栈房间,只余下偶尔一两声风钻窗骨的喀吱声。
……
等江恩桃一行人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俱是一片阴沉凄凉之景。
三两枯树,乱石堆积。
无数断剑横七竖八插在土里,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是感知到来人,剑冢突生连绵不散的血雾,剑气被团团血雾包围,将最后一丝影子也尽数抹掉。
这里的空气,也带了阴湿腥臭的血气,景象当真诡异无比。
说是剑冢,实则更像一座阴郁的废墟。
江恩桃身子微微僵住。
她张了张嘴,“这剑冢,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黑袍剑心指尖向内用力蜷缩,眸色幽深,“剑冢以前,也不长这样。”
江恩桃愣了一下,视线落回眼前两根参天石柱上。这两根石柱,青灰所砌,看起来十分普通。但不知怎么,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黑袍剑心开口解释道:“这是镇守剑冢之物。”
方显扬在两根参天石柱附近,哎呀一声,突然脚下一绊。正是这一半摔,他探身而出,恰好捡到了陆鹤澄镇日不离身的手簿。
方显扬惊讶道:“你们快看,这是不是陆鹤澄的东西,若是他的,说不定,他还真在这附近。”
闻息月双眉淡扫,接过手簿,只轻轻翻动一页,“的确是小陆师弟的手簿。”
……
最终,几人在一团白光中找到了杵在麻袋里挣扎乱跳的陆鹤澄,以及在一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陆茂之。
听到动静,陆茂之缓缓睁开眼,声音温如击玉。
“你们来了。”
黑袍剑心见二人果真在此,心中惊疑,又巡看一圈,周围并无剑遗失,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显扬则是一番赌咒发誓,一路有多担心他们两人。他朝前扑腾身子,试图把两人往外扯回。
哪知方刚一碰上白光,旋即便被弹开数尺。
江恩桃扶稳方显扬,上下看了陆茂之一阵,内心叹息的同时,禁不住又觉得有点好笑。
陆茂之这个人,明明就被困在这儿,出不去。还故意撑出一副坐看云卷云舒的闲散模样,摆明就是不想在闻息月面前丢了面子。
闻息月看出来剑冢内有机巧门道。她想了想,欠身,朝着黑袍剑心,福了一福。
“剑心公子,既然两位师弟已找到。能否再烦请你,带我们离开剑冢?”
犹豫了片刻,黑袍剑心摇头道:“不行。”
方显扬挺直脖子,大吃一惊,“为什么不行?”
黑袍剑心还未答,陆茂之遥遥一指江恩桃腰侧,“因为,曳影也进入了剑冢。”
江恩桃一怔,“跟曳影有什么关系?”
“关系么……”
黑袍剑心口中再次吟唱不知名的小调,随着顿顿破空声,地面微颤,枯叶纷崩,剑冢内两股剑气铮然相对,相击作响,无数道凌厉霜影与雪影混在了一起。
江恩桃下意识提着曳影抵挡,哪知曳影一出,呛啷一声,剑势更加凛冽。
江恩桃脚下步子一旋,连连后退。
她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
黑袍剑心再次念动,剑势方才缓了一些。
“你看明白了。”
他再次哑然开口道:“原本镇守剑冢的,除了我,便是曳影与流采。长风仙尊当日能取走曳影与流采,是因为他巧言如簧,允诺我们,他会消除铸剑夫妻雪与霜之间的不虞之隙,使曳影与流采褪去夫妻俩的恨戾,重新恢复清明。但哪知,长风仙尊一去不复返,至今未有任何消息。剑冢失去曳影与流采,仅凭我一人,剑气实难受控。又因剑冢内的剑,几乎一半为丈夫雪所铸,另一半为妻子霜所制,剑各替其主人抱屈,每日互斗不止……”
黑袍剑心黯然垂头,叹息道:“久而久之,剑冢便成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江恩桃想,长风仙尊这么做,应该有他的原因。但眼前的糟心困顿,确实不是她能拂下不管的。
“难怪我们要你带我们进剑冢时,你也只是稍稍推辞,不做坚持。”
江恩桃冷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想来你早就想好了后招,才故意不先点破利害,将计就计引我们进来。既如此,你大可以直说……”
江恩桃目光坚定,吐字清晰,“你,还想让我们做什么?”
虽有准备,但面对江恩桃的直白,黑袍剑心仍是愣了一瞬。
“江姑娘,”他望向江恩桃,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嘲弄,“既然你说,长风仙尊是你的师尊。师债徒还。曳影如今也认你为主,你用得十分称手。我自是希望,你能替你师尊,尽早解除雪霜铸剑夫妻间的误会。”
江恩桃不明所以,“雪霜铸剑夫妻不是早就溘然长逝了么,我如何能替他们俩个解除误会?”
黑袍剑心道:“不仅是剑冢里的剑,铸剑镇,到处也都是他们留下的吉光片羽,你们目之所及,已自然形成法阵。等你进入法阵,便能依附他们存世的躯体,感知他们的一生。到时候,你自有机会解疑释结。否则,任是你们有通天本事,也绝无可能安然无恙离开剑冢。”
江恩桃摸头不着,仍是听得一知半解。一是虽然事出有因,但对于黑袍剑心的威胁,她心中大有不悦。二是这样论起来,岂不是就跟她那个世界的剧本杀差不多。
——所有人短暂扮演当事人的角色,循着命运既定的轨迹,解开重重谜团。
穿书本来就够糟糕了,没想到,眼下又多拿了一个她最不擅长的情感本。
要是以后剧情都跟这样发展,岂不是就像套娃一样,大娃套小娃,小娃套小小娃,永远没个完。
江恩桃心事烦乱,她在脑内问道:“系统,你确定这不是原文憋不出东西来,故意在水章节?”
系统回道:【江恩桃儿,你说个屁,勒叫作副本,你懂不懂。】
“就没有单纯升级打怪的副本么?”
系统沉默是金。
江恩桃佯作妥协,又问道:“这样类似奇怪的副本,原小说后面还会再出现么。我不明白,搞清雪霜铸剑夫妻的事,对我攻略陆茂之难道有什么其他帮助?”
系统摇头:【莫得了。你放心去嘛。咋个没得帮助也,看哈别个咋个耍朋友的,别个走的啥绕路,你莫去走莫去踩,勒逗是帮助噻。】
对于系统的一通颇为不要脸又明显“缺德”的歪理,江恩桃瞬间顿口无言。
黑袍剑心扬起青皮灯笼,围着江恩桃与陆茂之,一一举过头顶。青皮灯笼窜出一点青色火星,噼啪作响。
来不及再做反应,江恩桃忽觉眼皮有些沉重,昏昏然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钟声敲响,四周都是花朵草木的异香。
几个身上缀满铃铛的少女推搡着进了屋,铃铛叮叮作响,少女们嬉嬉闹闹成一团。
“霜,你怎么还不起来?”
“霜,我新养了一种毒花,师父也夸我厉害。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霜,我治好了师父的灵宠。哎呀,你连毛绒绒的灵宠也不感兴趣?”
“霜,你怎么还是不愿意笑呢?跟我们在一起,你就这么不开心么?”
江恩桃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揽镜一照,她发现,镜子里的少女有着绯色双颊,然而,眉眼就像结了一层终年不化的薄冰一样,始终郁郁不乐。
其他少女见江恩桃如往常一样不搭理她们,撇撇嘴,自觉自讨没趣,又结伴飘然离去。
房间顷刻鸦雀无声,恢复了清冷。
江恩桃深吸口气,她掏出一柄木剑,爱不释手抚着剑身,她听到,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身为雪圣疆族的人,我只喜欢剑,不喜欢花,也不想学医,便是错么?”
江恩桃推开房门,霞光冲破容容流云,映照着少女略显清寂的脸颊,泛起薄露莹莹的光华。
花朵盈腰,一位美艳女子漫步至江恩桃身前,樱口半张,吐气浮香。
“霜,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师父送你什么礼物?”
江恩桃听到自己唤了一声“师父”,而后,她把脸埋了下去,一向寡言少语的她坚定道:“师父,你一直知道的,我只喜欢剑。”
“剑?”美艳女子犹豫片刻。
少女抬起眼睫,一字一顿认真道:“师父,我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你能教我铸剑么?”
江恩桃的脑内,此刻留存有霜的记忆。霜幼时,直至**岁,不会说话,也不会哭。直到她从外地回疆的师父,有一回悄悄抽出一柄长剑,正巧被她看见。
剑光摄人心魄,映照雪圣疆万千花朵,成了一堆乱脂浮骨。
那一幕,美得十分真切。霜受了巨大震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自那以后,她便能开口说话。也自那时起,她对剑,暗暗生了无限向往之心。
美艳女子摸了摸江恩桃的脑袋,柔声道:“对不起,霜,那把剑是一位故人送我的。”
“师父误会了,我想要的,并不是师父的剑。”江恩桃摇了摇头,固执回道:“我只是想让师父教我铸剑。我想,有朝一日,我能铸成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剑。”
“全天下最好的剑?”
美艳女子并没有嘲笑徒弟一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豪言壮语,她只是莞尔一笑:“可师父并不会铸剑,自然,也教不了你。”
江恩桃满怀欣喜的脸上,慢慢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不甘心地问,“那师父,你那位故人,还会来我们雪圣疆找你么?”
美艳女子沉湎于回忆中,微微有些失神,她望着金色瓷釉一般的天色,近乎喃喃道:“他不会再来了。”
说完这话,美艳女子撤回目光,注目江恩桃手里拿着的一把木头削的小剑,状甚感慨。
“霜,若你真想学铸剑,我可以告诉你,世间有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方。师父的故人,也来自于那儿。”
江恩桃心中已有答案,但作为霜,她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师父,你说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哪儿?”
美艳女子嘴角噙着一抹笑,“那个地方,叫做铸剑镇。那里有最好的铸剑师,也有最好的剑。但那儿不像我们雪圣疆,终年都有花盛开,也不像我们,一年四季有那么甘美好喝的仙液琼浆。要是离开雪圣疆,你很有可能被当成雪圣疆的叛徒。你也有可能,既不能留在铸剑镇,也不能再回来。”
江恩桃点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期翼,“师父,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但,铸剑镇,我还是想去看看。”
“既然你心意已决,”美艳女子眼中俱是舍不得之意:“师父送你一匹马,今日掩护你离开。”
……
朔风鼓舞。
一匹白马,一套马鞍,一位冰雕似的少女,眉心描了一朵白檀奴。
江恩桃抖了抖绳索,马蹄高高扬起,风自耳廓呼呼地吹过。故乡的香气与声音向后悠然荡开,渐次飘远。
离开雪圣疆,让她的身体渐渐感到不适。但一种新的兴奋,慢慢涌上了心头。
江恩桃能够确定,那种兴奋只来自霜,与她完全无关。
江恩桃一边策马,一边心中腹诽:为什么不是陆鹤澄附身在霜的记忆里,这两个人都是剑痴,心意相通,定然不会像她此刻这么别扭。
没有人理会她。出于无聊,她尝试召唤了几次系统,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了几句天。
【江恩桃儿,你以为哪个都是你嗦,把命看得最要紧。这个逗叫有追求,你要学习哈“霜”这个女娃子的精神,等攻略陆茂之的时候,你也要拿出这种全心付出、敢于割舍过往一切的架势出来,你晓得不咯?】
江恩桃无语:“要不,你还是闭嘴,继续睡吧。”
……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她终于抵达铸剑镇。
触手可及,满世界都是剑,以及跟有关剑的一切。一幅新奇崭新的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铸剑镇的人见到她,纷纷露出奇怪的表情。
“像啊,真像。”
江恩桃目光冰冷,转头望去。这些人却讪讪移开目光,背身不再言语。
江恩桃并不放在心上,她受霜的意识支控,一家铸剑铺子,一家铸剑铺子地逛。直至逛到夜幕升起,清晖遍地。
几趟折腾下来,她已买了好几把剑,荷包里的银两憋了几层。这几把剑,横七竖八地插在她背后,她从一个冰雕似的美人,变成了一只冰雕似的刺猬。
江恩桃揉了揉发酸的腿,又反手锤锤肩,直觉自己浑身上下哪儿哪儿头疼。她一壁偷偷抱怨,一壁翻身上马,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陆茂之,合计一通,好尽早结束这个糟心法阵。
马匹缓缓地在铸剑镇的大道上前行,江恩桃发着愣,思考着今晚该去哪儿住下。
马蹄扬起,忽然传来一阵嘶鸣。
江恩桃回神定目。
马匹边,正站了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高高束起,一袭素得有些扎眼的衣衫。他的肤色如苍山积雪,一双眸子却生得漆黑。
他略带羞涩地朝她一笑,指了指衣摆一块灰污,“姑娘,你的马刚刚弄脏了我的衣服。”
江恩桃愣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她从这张单纯无害的漂亮面皮下,似乎看到了另一张故作云淡风轻的脸。
江恩桃顶着霜这一张冰山美人清冷无瑕的脸,不食人间烟火,习惯了笑不出来。出于霜的意识,她目中清愁,启唇冷冰冰道:“公子的衣裳多少钱,我赔给你。”
但体内江恩桃的那部分意识,促使她想了想,翻身下马,又慢慢走到少年面前,凑到少年耳边。
江恩桃呵了一气,用气音缓缓道:“不过,我的盘缠已剩不多,要是公子应允,我可以改请你喝三日美酒,算作抵偿。”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道如此宽阔,怎么可能,刚好她的马,偏偏惊了少年一人的衣衫。
江恩桃心中已有盘算,要是眼前的人真是陆茂之附身,又像平日一般故弄玄虚,假装没认出她。陆茂之不会喝酒,迟早会露出破绽,暴露身份给她。
她刚刚捏着腔调,以陆茂之的脾性,他一定会觉得恶心,却又分不出是谁的意识,只能拿她无可奈何。
若不是陆茂之,他凭空出现,也应与霜原本的命运轨迹有所羁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