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谢尽芜所中的邪印,原来就是一段被封住的有关冽雪山谷的记忆。多年来他脑海中沸腾的恶念与仇恨,则是谢氏族人的不甘与怨气。
也难怪他自从来到冽雪山谷之后,邪印发作得愈发频繁,痛楚也一次比一次难捱。
莹蓝色的光芒逐渐收敛,雪幕重新覆盖下来。寂静的山道上唯有冷风在呼啸。
谢尽芜的额头满是冷汗,邪印解除时险些抽去他半身的力气。他本就皙白的脸上更是无一丝血色。
心影攻破了他所中的邪印,化作白鹤飞回那两名少年的袖中。两名少年也因此看到了那段记忆,一时之间脸色青白交错,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
白璟大步走上前,震惊之余不由得怒火中烧,指着那两名少年骂道:“你们族中之人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此刻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两名少年面面相觑,神情未免尴尬异样,声音也虚了不少:“这些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按照家主的吩咐拦住你们两个,然后对一位谢姓公子放出心影。其余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白璟接着骂:“如今知道真相了还不赶紧滚?还在这儿愣着干嘛呢,等着我请你俩吃饭吗?”
话音落下,那两名少年明知理亏也不敢还嘴,垂首迅速离开了。
谢尽芜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他站在冰冷的雪地里,悲怒攻心,气血翻涌,唇角有一丝鲜血渗出来。
他咽下口中的腥甜,脑海中各种念头飞快转动。
没有了邪印的误导,他的心中只剩下纯粹的不甘与杀意逐渐沸腾着。
白璟赶走了那两名少年后,从袖中取出一支引魂铃,转身站在谢尽芜的身前。
他是少年相貌、少年体格,望向谢尽芜的时候还需微微扬起脸。
他看见了谢尽芜眼眸中的血丝,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道:“哥,我的修为不高,脑袋也不是很聪明,但却绝对不是那般作壁上观、贪生怕死之辈。”
谢尽芜抬眸,冷冷看他。
白璟神情认真得近乎严肃,一字一句说:“若你想要报仇,先算我一个。”
-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角色【谢尽芜】所中的邪印已经解除!”
“警告:角色【谢尽芜】的黑化值已经达到60%!请宿主注意!”
山谷小院中,雪帘细密。
叶清圆端坐在正堂的圈椅中,听到第一条系统提示时刚要笑,第二条系统提示就让她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摔出去。
什么时候还有黑化值了?!
对面的顾九枝讲述完所有的来龙去脉,似乎是耗尽了力气一般,神色疲惫,只垂着睫喝茶,再不发一言。
而坐在旁边的江云初始终保持沉默,只在顾九枝提到永安江氏也参与冽雪山谷之事的时候,面容中显露出极痛心的神色。
叶清圆深吸一口气。
乍然听闻这段冽雪山谷的过往,她也心绪难平。她不确定谢尽芜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关于谢氏族人的事情……他大抵是知道了吧?
“你说的这些事,与渡真世家此次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叶清圆问道。
换句话说,渡真这次来到冽雪山谷,是不是想再一次斩草除根,杀掉谢尽芜和谢长生?
顾九枝神情恹恹,轻声笑:“叶姑娘,若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你会怎么做呢?”
院中的弟子们都被遣散了,正堂中只有她们三人相对而坐,周遭静谧,唯有暖炉中木炭发出极轻微的荜拨声,仿佛是一场密谈。
叶清圆思索一瞬,道:“我没有坐过这么高的位子,也无法做出你话中的所谓‘假设’。我只能从一个拥有良知与同情心的正常人的角度出发,顾家主,仇恨与怨怼从来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在谢拱辰杀掉顾千城之后,整桩仇怨已经该结束了。偏生渡真世家不依不饶,竟迁怒至冽雪山谷的谢氏族人。为什么?难道顾千城一个人的性命就胜过那么多谢氏族人的性命吗?
因为他修为高,办事有手段,所以就天生高贵吗?
纵使冽雪山谷事件发生之后,渡真的某些长老们仍旧穷追不舍,围攻流光山馆,追杀谢尽芜。甚至到了今日,渡真竟又派了一堆人来到冽雪山谷,准备将谢尽芜和谢长生围在一起。
围在一块干什么呢?竟狠心到连他们两个都不肯放过吗?
顾九枝静静看了她片刻,轻笑道:“叶姑娘,或许你还记得当年是我带谢长生回到渡真的。”
叶清圆点点头:“记得。”
“他自小体弱多病,本来都未必能活过十六岁。我与他好歹相识一场,并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我强行催动灵力灌顶,硬是给了他二十年的修为。期间,他的灵脉爆裂过两次,不过他也足够幸运,竟是都挺过来了。”
顾九枝顿了一下,继续道:“他的灵脉第二次恢复的时候,我察觉到他对我族中子弟起了杀心。”
“八年的时间,他暗中害死渡真子弟共二十三,却至今都没有遭受族规惩治。叶姑娘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清圆手中捧着暖炉,一双琥珀色的澄净眼眸望着她:“可别说是因为你善良,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族中子弟被杀,也不追究谢长生的责任。”
顾九枝被她逗笑了,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谢长生太聪明了。”
她逐渐敛去笑意,垂睫道:“他自小身体病弱不堪,所以脑筋心思尤其活络。人心本就复杂,他最擅长勾起人内心深处的贪念、猜忌与杀性。这么多年来他若想杀谁,从不必亲自动手,而是步步周旋,逼得他们自相残杀。每一桩命案发生以后,渡真高层以及长老院人人都怀疑是他,可谁也定不了他的罪。
“那些事情闹得很难收场。后来有人再也无法忍受谢长生的存在,屡次暗中出手想要杀掉他,可是那时他的修为已经仅次于我和云山,暗杀全部失败。所以你看,他们亦知自己根本拿不出证据证明谢长生杀害同门,才只好采取这种连自己都唾弃的手段。”
叶清圆静静听着,总觉得顾九枝的态度、立场,与渡真的其他人好像不太一致。
顾九枝继续道:“总而言之,谢长生就这么如履薄冰地在渡真活下来了。”
甚至还活得风生水起。
谢长生的性情温和平淡,寡言沉着。他在渡真时常遭受某些子弟的欺凌与辱骂,却半点不放在心上,有条不紊地逐步推行自己的计划。渡真弟子们虽天真懵懂,却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事到底谁对谁错。
久而久之,以顾景年为首的子弟们名声大臭,谢长生却成了他们暗中钦慕的对象。
至于私下里那些“顾雪庭师叔残害同门”的传言,众人当然是不信。
在有些事情上,长老院高层和渡真弟子们完全秉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倘若不提那些苦怨仇恨,谢长生该是个如春水般柔和明亮的少年。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顾九枝道:“当初我们不杀他,也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确实是难得一遇的术法天才。渡真世家至今有许多术法都是他亲手所创,包括青霜阁顶的那道法阵就是他动手加固,也包括心影。”
江云初讶异道:“原来心影是他所创?”
“是。只是这道术法尚且有缺陷,也太过狠毒,因此甚少使用。”顾九枝说到这里,神情亦有些不解,“我也不太明白,他研究出这种术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清圆听到此处,疑惑道:“既然有这么多渡真子弟都因谢长生而死,你身为家主,竟也没有因此……”
“因此杀了他?”顾九枝摇头笑道,“我无法证明那些人是因他而死。况且,自相残杀的那些弟子们,全都参与过冽雪山谷之事,无一例外。”
叶清圆道:“直到金璧城的槐妖案发生。”
“对。”顾九枝叹息,“或许是他有些心急了,也或许是他根本就懒得再遮掩。总之,宋雨阁的死讯传回渡真之后,我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他。”
所以,他被逐出了渡真世家。
渡真不愿将家丑外扬,对外只宣称宋雨阁是闭关修行,绝口不提其他。再之后,就是叶清圆和谢尽芜到达金璧城,探查槐妖一案。
直到谢长生出手打伤江云初和许明竹,这些事终于再也瞒不住。
所以其实是有一条暗线,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一起。
叶清圆很安静地听着,直到此刻终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顾九枝叹息道:“我也知道这许多年来,世上修行人都说我这家主当得偏心,斥我一味地偏袒谢长生,说我眼不盲,心却盲。可是又有几人知晓这其中内情?他们却不知,身居高位,若一味地只凭心意做事,不辨清浊,由着身边人颠倒黑白搬弄是非,那才是糊涂。”
话说到此处,叶清圆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看着顾九枝和江云初,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所以,这次你们来到冽雪山谷,是为了……”
江云初抬眸:“清圆,你方才说得对。仇恨与怨怼从来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些事情必须要有个了解。”
顾九枝则是颔首轻笑:“渡真族内,家风不正,子弟之间欺凌之事常有。我只是想趁此机会,肃清家风罢了。”
她这些年活在渡真长老院的压迫之下,被迫“学会”了许多东西。
包括人生来就不平等。
十五年前,在渡真世家攻杀谢氏族人的时候,她也曾天真愚昧地想要阻止。
可是伴随而来的,是长老院数十名弟子的压制。她被打昏过去,丢在溪边。
可怜得就像是被人随手丢弃的棋子。
棋子无用,自然该扔。长老院的手中掌持着许多棋子,他们比顾九枝还听话,还好用。
顾九枝心里很清楚,若非她是顾千城之女,或许长老院早已采取手段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应该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乖乖地去做长老院的傀儡。
听话的傀儡。
可是她不甘心。凭什么?
人真的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顾千城失去的一条命,就必须用谢氏全族的性命来补偿吗?
她就活该被当做傀儡,连自己是谁都活不清楚吗?
顾九枝不明白。
这十几年来,长老院给她灌输的观念,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