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枝不喜欢长老院。
长老院设立在后山,那里常年多雨,不见天日,阴暗又森冷,处处都充斥着腐朽的气息。
她恐惧那些长老们,他们的皮肤枯裂如树皮,浑浊的眼珠中满是被权欲浸透的光,像是一个个不死的老妖怪。
可是顾千城每天都押着她去长老院汇报课业。
顾九枝不想去长老院,也不想吃小灶。
她想和其他的子弟们一样,去习堂念书,再笑闹着去膳堂用饭。
在每堂课的间隙跑去棠花树林,看落英缤纷,光华流转。
顾千城察觉到了她的叛逆之心,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张名单甩在她的面前。
这是一张十七人的名单,是这一代着重培养的天赋出众的弟子,也是下一任家主的备选人。
更是顾九枝的竞争对手。
顾千城俯下身,宽厚的掌心揉她的头顶,低声道:“九枝,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顾九枝懵懂地点头:“好。”
她不想辜负爹娘对自己的期望,所以只好选择听从长老院的安排。
因为她是渡真的少主。
顾九枝时常感到疑惑,顾景年也是爹娘的孩子,是渡真少主,为何爹娘和长老院从不逼着他修习功课?
顾夫人是这样讲的:“弟弟天赋不好,所以阿爹阿娘不期望他能做出多大一番事业,将来能伴你左右就好了。而你的天赋不可以浪费,以后坐上家主之位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年儿,记住了吗?”
顾夫人唤顾景年为“年儿”,是好亲切好疼爱的称呼。
而对顾九枝,顾夫人却只说“你”。
分明是血脉相连,却终究亲疏有别。
这点细微的差别对待,宛如一根刺,扎在了顾九枝的心里。
顾九枝乖顺地点头,“我记住了,阿娘。”
顾夫人满意地笑了:“好孩子。”
只要听话,就是阿娘口中的“好孩子”。
顾九枝摸索出了一点可以让她也得到疼爱的门道。她今后一定会很听话的。
为了讨取爹娘的欢心和疼爱,顾九枝主动对顾景年示好,教给他一些简单的术法和功课。
只要对弟弟好,阿娘就会喜欢我的。顾九枝天真地想。
可是顾景年真的很笨,又顽劣好动。顾九枝想尽办法叫他安静下来,都无济于事。
这金尊玉贵的小少年,竟还泪眼汪汪道:“你这样欺负我,我一定要到母亲那里告状,叫母亲打你!”
顾九枝听得心惊跳,浑身的血一瞬间都凉透了。她怔愣一瞬后,决定不再费无用功,扔了纸笔,将哇哇大哭的顾景年轰出门外。
十四岁的夏天,顾九枝实在受够了长老院那闷死人的氛围。
她没有吃小灶,而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去了渡真世家设在崖顶的千人大饭堂。
霞晖绚烂,人声鼎沸。顾九枝茫然地站在饭堂门口,面对这番热闹的景象,有些不知所措,却心生向往和欢喜。
原来大家都是这样吃饭的呀,有说有笑,还会互相夹菜。
真热闹。
愣神之际,身后一人蓦地赶来,急促道:“晚了、晚了!都怪你,非要救什么小狸猫,耽误这么久,饭都被别人打光了!宋雨阁我告诉你,要是害得我今天吃不到锅包肉,你就完蛋了!”
那名叫宋雨阁的弟子步伐平缓地走过来,一脸无奈:“闭嘴!烦死了!那不是还有很多吗?”
说罢,好奇地看了顾九枝一眼。
顾九枝垂下眼睫,侧身让开。
宋雨阁站住脚步,淡淡看着顾九枝:“我瞧你有些眼熟,你是长老院的人吗?”
先前那人早已飞奔着跑去锅包肉的窗口,身影隐没在人群中。
顾九枝静静看着他,眸光清亮。
两人直挺挺地站在饭堂门口实在怪异,宋雨阁又开始烦躁,低声道:“你一个人?要不要一起吃?”
顾九枝笑出来:“好啊。”
云山终于抢到了最后一份锅包肉。他有洁癖,每次都使用自己的餐具,还要拿软布将膳堂的桌椅都擦一遍,才肯坐下吃。
宋雨阁吃一顿饭要翻好几个白眼。云山冷笑道:“你眼皮抽筋了?”
顾九枝低头默默吃饭。旁边的宋雨阁冷哼一声,放下筷子,从修士袍上抓了几根狸花猫的猫毛,迅速地抹在了云山洁白的衣袖。
云山浑身汗毛倒立,大叫一声:“宋雨阁,你找死!”
渡真世家内部除了顾氏子弟之外,每年还会派人专程去寻一些天资出众的孩子,带回世家教养。
宋雨阁和云山就是如此。他们六岁入门,住同一间院子,天天拌嘴。
云山话多,宋雨阁性子闷,常对他的废话感到不耐烦。
顾九枝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云山,你能闭嘴吗?”
云山有洁癖,所以顾九枝每次都故意把脏污的手抹在他手上,看他抓狂,怒骂:“顾九枝,你又抽的哪门子风!”
后来云山看见她就跑。
云山总是疑惑:师姐的脑子有点问题,怎么办?
顾九枝也总是疑惑:师弟太无趣了,怎么办?
宋雨阁根本就不想搭理他们俩:好烦。你们都走,烦死了,别再来烦我。
顾九枝逮不到云山,宋雨阁又话少。她更觉得无趣,于是和宋雨阁一起到处找小动物养着玩儿。
云山看着满院子的飞禽走兽,觉得他们俩都有点不正常。
他找宋雨阁理论,却吵不过,反倒被宋雨阁撒了一身的棠花。
傍晚,宋雨阁出去值守。云山终于逮到机会反击,他将顾九枝叫来,一脸可怜地向她诉苦。希望顾九枝可以与他统一阵线,一起谴责宋雨阁这个连野鸡都收养的混账。
顾九枝心说,这院子里的小动物也有我救下的啊,你找我可不是找错人了吗?
她拍拍云山的脑袋,摸狗似的,干巴巴地安慰道:“云山,师弟,我们要成全雨阁师弟的一片善心呀。至于你,习惯就好啦!”
然后转身走了。
云山很绝望,恰好那只野鸡迈着悠闲的步伐走来,尖利的嘴巴撞在云山的手背,当即血流。
云山勃然大怒,为了报复宋雨阁,他偷偷架火把那只鸡给烤了。
恰好碰到宋雨阁修习回来,又累又饿,张口就骂他:“云山你脑子被驴踢了?这鸡身上能有多少肉?你就不会再养几天吗?”
云山啃着鸡腿,大惊失色地问他:“原来你养鸡真的只是为了吃肉?!”
“不然呢?养着玩儿吗?你在想什么呢?”宋雨阁在他对面坐下,“另一只鸡腿呢?给我,快饿死了。”
云山嘿嘿笑了:“我还以为你又是为了给它疗伤……鸡翅别吃了!等会给顾九枝送去,好几天都没见她了。”
宋雨阁点点头,又轻声嘀咕:“我知道。我这几天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片刻后,云山将一对鸡翅膀和两道小菜打包好,又挑了些新鲜的野果,转身出了院门。
他知道顾九枝不喜欢吃长老院的小灶,所以每次下厨都会打包一份饭菜给她送去。
然而,他这一趟没见到顾九枝。
顾九枝被长老院留了将近十日,忙得昏天黑地,为即将到来的世家大考做准备。
三人很久没见面。再相见时,便是在大考的考场里,宋雨阁恰好就坐在她身后。
考试结束,宋雨阁叫住了她:“晚上云山要烤肉,一起吃?”
顾九枝累得黑眼圈都出来了,本想回去睡一觉,闻言还是颔首答应。
当晚,顾九枝吃到一半,还是没抵住困意,靠在椅子里就睡了过去。
云山和宋雨阁对视一眼,无奈叹气,将她搬到里屋的竹榻。
顾九枝偶尔来午憩,这竹榻算是她的专属。
宋雨阁将人放好就懒得再管了,回卧室睡觉。到底还是云山找了一张薄毯,盖在熟睡的顾九枝身上。
这薄毯是宋雨阁亲自挑选的,浅粉的底,开满明艳的牡丹。
宋雨阁很喜欢,偷偷觉得这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东西。
可是顾九枝也喜欢。宋雨阁纠结很久,终于忍痛割爱,将牡丹薄毯让给她用。
他不舍得,可是顾九枝更重要。
这是他和云山早就达成的共识。顾九枝最重要。
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必须死,他们也会保护她到最后一刻。
两个月后,宋雨阁为了救一只小松鼠,不小心踩到了同门师兄的药田。
师兄叫了一帮魁梧兄弟们,把宋雨阁堵在松树林里打了一顿。
云山和顾九枝听说这件事后当即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就要约战,誓死也要为宋雨阁报仇。
彼时宋雨阁躺在床上,鼻青脸肿。
“谁敢欺负我们雨阁师弟!”
“先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
顾九枝摸着他的头毛,慈祥道:“师弟,你且安心去。师姐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云山走上前去,贴心地为宋雨阁拉高了被子,随后双手合十,轻声道:“师弟,你安心地闭眼吧。”
宋雨阁简直没眼看这俩蠢货,捂着脸痛苦地翻了个身,朝床榻里躺着,不想说话了。
顾九枝和云山当即就与师兄们约战。他们以少敌多,勉强打了个平手。
云山的脸肿了一块,顾九枝的左臂淤青。
两天后的晌午,桃花林中,花雨零落,芳草青嫩。
两人盘着腿画图推演,分析这场实战所暴露的各自的弱点。
云山高声叫嚷:“顾九枝,你的动作就不能再快一些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没认真?”
顾九枝气势比他还足:“是你出手莽撞,不懂策略,也不配合我。”
云山顶着一张肿胀的脸,忿忿不平:“这次是我失误。等着吧,下次再见他们几个,我一定要报仇!”
“世家内部禁止私斗,云山,到此为止吧。”顾九枝翻了个白眼,“待会儿我们还要去祖师堂罚跪,你省点力气。”
那时宋雨阁正在一棵松树上,持着锤子和木板叮叮当当敲击着,给那只受伤的小松鼠做木屋。
他很执着地去救,去照顾这只受伤的小松鼠。为此不惜得罪院判,连习堂也逃掉了。
明日罚则下来,他估计要去后山扫地。
“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成天就遇到一些受伤的小动物。”云山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救呢?难道松鼠的肉很好吃吗?”
顾九枝叹息:“云山,你闭嘴吧。”
云山抬眼看着树枝间的宋雨阁:“照顾松鼠时这么有劲头,为何见了姑娘又一言不发了?这么沉闷无趣的性子,也不知道哪位瞎了眼的姑娘才看得上他。宋雨阁,你就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吧。”
顾九枝不想再理会他,转身走了。
云山幽幽道:“原来做松鼠这么好啊,那我也变成松鼠好了。宋雨阁,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间木屋?不瞒师弟,我的房子最近有些漏雨。”
宋雨阁在枝桠间忙活好一阵子,终于结束。
他身姿轻灵地跳下树来,看着云山殷殷期盼的双眼,面无表情道:“云山,你有病吧?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在大考中拿第一的?”
世家大考,云山笔试第一,顾九枝武试第一。
云山挑眉道:“我天资聪颖。师弟,这次我和顾九枝可是帮你狠狠报了仇,说吧,要怎么样感谢我们俩?”
宋雨阁没吭声,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云山无语:“一个个都不理我,给你们惯的。”
三天后,云山的罚跪终于结束。
他一脸苍白地回了小院,大睡一场,醒来后就见院子石桌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平安符。
宋雨阁蹲在树下喂兔子,头也不回道:“从祖师殿取来的平安符,你和顾九枝一人一个,丢了也别找我要。”
“哟,”云山挑眉道,“很难弄到手吧?”
宋雨阁轻哼道:“也就那样。我往那儿一站,人家就乖乖奉上来了。”
云山笑着骂他:“你就吹吧。”
宋雨阁翻了个白眼,抱着兔子出去了。
云山低头摆弄着那个护身符,一会儿挂在腰间,一会儿又贴身放好,怎么都不满意。宋雨阁这糟糕的审美,取个平安符还是粉色小花的,戴出去他都怕人笑话。
宋雨阁不会是故意的吧?
片刻后,云山轻声笑道:“嘴硬心软,眼光也糟糕透顶。此人竟没一点长处,真是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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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天赋出众,身上背负着很多人的期望,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满足了这些期望,下一次,那些人对她的期望就会更高,希望她能做得更好。
可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长老院经常给顾九枝布置难度很大的课业,顾九枝总是伏案到深夜,才勉强完成。
世家大考之后,顾千城将她叫到青霜阁。
顾九枝心怀期待,她在大考中取得了武试第一,父亲应该会褒奖她的吧?
虽然她的笔试略逊于云山。
云山的解题风格偏向于狠辣,理智,杀一人而救百人,是长老院最喜欢的那种性格。
相比之下,顾九枝的风格就不太能入他们的眼。
她谁都想救,各方面都想照顾。不懂取舍之道,想要的太多,最后反而什么都留不下。
长老们对她的评语是太过“优柔寡断”。
顾九枝不服。想救人,有错么?
人命难道也有高低贵贱之分,还要分个该救不该救?
推门进屋,顾千城端坐在堆满公务的书桌后,英朗的眉眼中是掩不住的锐利之意。
这个男人身居高位太久,一举一动都带着某种涌动的压迫感。渡真世家共三姓,而顾氏是其中最为弱势的一方,在许多年前甚至险些被赶出渡真的核心。顾千城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削弱了另外两家的实力,让顾氏成为渡真的掌舵人,他不会允许权力旁落的。
下一任家主,必须还是顾家人。所以顾千城在顾氏子弟中挑选出包括顾九枝在内的十几个人,让他们自由竞争。
最后胜利的,便是下一任家主。
顾九枝曾经被一个性情狂躁的同族暗杀过,不过暗杀失败了,她那次重伤躺在床榻上,顾千城忙完事务才抽出空来看她。
她本以为顾千城是来关心自己的,小女孩的委屈涌上心头,眼里一汪泪水,结果就听他淡声问:“是阿枝亲手杀的他吗?”
顾九枝不明所以,诚实又惊慌地承认:“父亲,我不是故意的,他当时差一点就杀死我了……”
顾千城点点头,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摸了摸顾九枝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原来他只在乎这场暗杀中的获胜者是谁。
他玩弄整个渡真世家轻松得如下一盘棋,连自己女儿的心思都玩弄于股掌之内。此时青霜阁中,两人刚一对视,就轻易地唤起了顾九枝心底深处的恐惧。
顾九枝站在地灯旁,与顾千城隔着较远的距离,便已经不敢再上前半分。她有时觉得眼前的男人冷酷残忍,有时又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疼爱。
这很奇怪,顾九枝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或许再过十年她也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阿枝,”顾千城将她的课业摊开,露出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容,“策论完成得很好。可是底下这写的什么字?”
顾九枝没有看,她清楚地知道,纸张的最下方是八个大字:“枯藤老鸦,扰人嘎嘎。”
是她亲手所写,旁边还画了只掉毛的老乌鸦,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写着玩的,父亲,以后不会了。”
顾千城的眼里有点新奇的笑意,像是看到雏鸟活出了叛逆精神一般,可惜,这是微不足道的反抗。
不过他却并没有出言斥责她的无礼,只是饶有兴趣地轻声问:“阿枝,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呢?
顾九枝的指甲陷入掌心里,她想干什么?
顾九枝被重担压得太久了,她心里有太多憋闷、委屈想要向眼前的父亲哭诉,渴求他的安慰。她也不是生来就坚强,生来就无情,她也像飞累的雏鸟那样,渴望能够暂时栖息在父母的羽翼庇佑之下,获得短暂的安宁。
可是她知道,她的手脚早就被铁链困缚住了,她必须带着镣铐,在渡真世家,被他们驯服成“该有”的样子。
而那双温暖羽翼的下方,已经有了顾景年,容不下她。
她的辩解与哭诉都毫无意义,并不会给现状带来任何改变。
反而可能会被指责为软弱、不堪大用。
于是顾九枝用力闭了一下眼,将所有的话都咬碎了吞进肚子里,转头看窗外雨色,装作若无其事道:“想去外面玩,想吃糖葫芦。”
顾千城眼中的神色暗下去,他并不想听到这个回答。
说起来奇怪,他既想密不透风地控制她,又期待她一次又一次做出反抗。
顾千城对她的顺从感到些许失望,不过还是不放弃地埋下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将在许多年后发芽,然后破土而出,将长老院搅得天翻地覆。
那里迂腐不堪的人太多了,反对顾氏的老东西也太多,这些人活着只会给顾氏增加障碍。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顾千城还需要那群老妖怪来稳住其他氏族。
他计划用顾九枝的手去除掉长老院。
所以他轻声道:“阿枝,你要想。”
想自己,想众生,想天地。
去想,阻碍你的是什么,你要的究竟什么。
顾千城再一次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
他让一个聪明的小女孩开始思考。
最后,他又公事公办地忠告:“阿枝,你是要成为渡真家主的人。以后,云山和宋雨阁都会是你的辅助。”
毫不意外的回答。长老院也说过类似的话:渡真需要你这样的压舱石。
顾九枝听懂了,她是渡真的象征,是平衡世家内部各方势力的一杆秤。
却唯独无人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人。
“与同门弟子私斗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顾千城将书本合上,递给她,低声道,“但是,下不为例。”
顾九枝点点头:“我明白了,父亲。”
回去的石子路清幽静美,花瓣飘飞。
顾九枝慢悠悠地走着,腰间的平安符随着动作一荡一荡。
在这个渡真世家,没有人可以看到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云山和宋雨阁是渡真收养的孤儿,对渡真充满了天然的感激与眷恋之意,不会理解她的处境。
即便他们关系再亲密,这一点分歧也是不可忽略的。
再好的朋友,彼此之间也有秘密。
顾九枝很聪明,她知道就算是微小的隔阂,也迟早会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以,珍惜现在。
可是顾九枝对眼前的现状感到厌倦,她渴望改变。
其实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她无法保证改变之后会变得更好,但是她会尝试。
挣扎、反抗、永不妥协,结果要么胜利,要么死去。
该怎么办呢?
或许她也可以像父亲那样,在名为渡真的棋盘上,落下属于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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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最好的朋友小莲死了。死在除妖的途中,胸腹都被利爪撕开,血流遍地。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连茶盏都摔碎了,反应过来后,颤着声音非要去看她一眼。
可是渡真内部却不怎么当回事,只将那个女孩儿草草葬下。
小莲是个眼眸明亮的女孩儿,笑起来颊边还有酒窝。她会趁夜溜下山,去给顾九枝买一支香喷喷的洒满糖霜的糖葫芦。
顾九枝觉得很稀奇,小莲就笑她:“你连糖葫芦都没吃过呀?真可怜。”
顾九枝小口咬着糖葫芦,眼睛眨啊眨。
其实糖葫芦不太好吃,在纸包里捂得太久,糖霜化掉,已经有些腻了。
可她眉眼弯弯,就是喜欢。
比小厨房里精心制作的膳食好吃多了。
为什么呢?
顾九枝猜想:或许因为小莲是真心待她,所以,小莲奔波百里给她捎回来的糖葫芦也好吃。
现在小莲被妖杀死了,顾九枝也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
可是长老院却对她们嗤之以鼻,还斥责顾九枝的感情用事。
顾九枝垂首听着他们的训斥,没有反驳。
那天晚上,她回到住处,在不燃一盏灯烛的漆黑房间里,很压抑地痛哭出声。
没有人安慰她。她哭了很久,然后默默擦干了泪水。
手心在脸颊揉了揉,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安慰。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哭泣。
后来,顾夫人生了重病,药石罔效。
顾景年跪在榻边崩溃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嗷嗷嚎叫,全然是小孩子撒泼似的哭法。
顾九枝却站得远远的,面色漠然。
她觉得顾景年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骄纵、跋扈,修为低下,却不知天高地厚。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斥责她竟然都不落泪的,简直冷血。
一点都比不上顾景年。
顾九枝神色淡淡,心说跟一个蠢货有什么好比的。
可她耳中听着众人的指责,却又觉荒唐得可笑。
为什么要落泪?
当初小莲死的时候,你们不是告诫我,不应该感情用事的吗?
为何顾夫人生病时,你们又怪我太过冷漠?
小莲尚且真心待我,可顾夫人呢?
她的爱和耐心全部留给了那个不中用的顾景年,却何尝真心爱过我一天。
顾九枝在窃窃私语中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她连眼眶都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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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渡真世家攻入冽雪山谷。
顾九枝其实不想动手,没必要对人家赶尽杀绝。
于是,她站在冽雪山谷的山道上,生平第一次向长老院提出了疑问。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不曾对任何人正面反抗过。一番话说得颠颠倒倒,紧张却无比坚定。
顾九枝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是他们错了。
长老院的人眯着眼看她,饶有兴趣。
云山不住地给她使眼色,眼皮子都快抽筋了,神情狰狞,只求她快快闭嘴。
顾九枝顶着这样的目光,执着地拒绝了长老院下达的命令。
然后,她被暗袭,丢在溪边。
或许当时长老院已经想要放弃她了。
一颗生出了自我意识的棋子。
若非宋雨阁和云山坚持要来冽雪山谷寻找她,说不定渡真世家就真的以为顾九枝死了。
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像是随风散去的蒲公英,无依无靠,却坚韧地自由地飘荡在这个世间。
她能做一辈子的“金枝”,想想就好开心。
可是宋雨阁太“爱”她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还是来找她。那晚的雪光很亮,她一步一步迟缓地走向渡真子弟们,如奔赴一条没有归途的黄泉路。
回头看,她的雪生还孤零零地站在酒馆前。
或许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病相怜。
一个从未感受过亲人的爱护,另一个却永远失去了亲人的爱护。
顾九枝哀哀地望着他。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将雪生带回渡真世家,给他取名为顾雪庭,记入顾氏宗谱。
为的就是不让渡真的人随意欺负他。
云山听到顾九枝给他起的新名字,还幸灾乐祸地颠颠跑到宋雨阁面前说:“你完喽,你再也不是她最疼爱的小师弟了。”
宋雨阁那时候刚和顾九枝吵完架,脸色很是难看。
他将冽雪山谷的事,以及顾雪庭的来历讲给云山听。
云山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听到最后,面上已经都是杀意。
他低声说:“这个人不能留。”
宋雨阁颔首:“但是也不可以做得太明显。”
他们十五岁时被选拔为长老院的手下,一言一行,皆遵从长老院的吩咐。
监视顾九枝,就是他们的任务之一。
许多年过去,对他们来说,顾九枝依旧很重要。
但是长老院的命令也重要。
顾九枝永远待在渡真就是最好的局面,这样对谁都好。
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牺牲顾九枝的意愿。
他们相信,顾九枝只是被人迷惑了心智,才做出那种不理智的行为。
他们只是为了顾九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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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很久以后才知道,顾雪庭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复仇。
她不动声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为了给顾雪庭续命,对他的灵脉出手。
云山知道这件事后,冒着风雨闯进青霜阁,怒斥她在养虎为患。
他说得从来都没错。
可是顾九枝无所谓,她甚至轻笑着想:顾雪庭会什么时候动手呢?
会不会杀掉我呢?
也不知道阴曹地府有没有糖葫芦卖。
小莲该在那里等着自己吧?
她一定是见到了香喷喷的糖葫芦摊子,被馋得走不动道了。
真是个贪吃鬼呀。
顾九枝隐隐期待着,想要知道顾雪庭将会如何做。
她终于在等待死亡的时候体会到了活着的乐趣,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山苦口婆心劝顾九枝,将顾雪庭赶出渡真。但顾九枝不搭理他。
云山快被她气死了,但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于是只好授意别人,去暗中欺负顾雪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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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雪庭不喜欢在渡真待着,因为他总被人欺负。
他很弱,打不过,也不会说脏话,别人“舌灿莲花、唇齿留香”的时候,他憋得脸红也只骂出一句“混蛋”、“蠢货”,反遭笑话。
但他不恨别人,只是对自己的弱小而感到愤怒。
顾九枝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笑他:“连那些弟子都打不过,你还怎么做人师叔?”
顾雪庭不服:“那你教我。但是我们不要在这里修炼了,这里太无趣。”
顾九枝眨眨眼:“不在这里?”
明媚的日光照过来,顾雪庭的眼中有点点笑意:“我们出去,去山村小镇,去边寨荒野,去找那些祸乱人间的妖鬼。”
顾九枝很奇怪:“你不想打败那些总欺负你的人,为自己报仇吗?”
“那有什么意思?”顾雪庭袒露着一身的伤,不屑道,“我们学剑学咒,难道只是为了打架吗?”
“自然不是。”顾九枝想了想,选了个最稳妥的说法,“我们是为了守护世人安稳,百姓喜乐。”
顾雪庭嗤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可知百姓们此时有何乐,有何忧,又有何惧?”
这个问题却实在难住了顾九枝。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世人安稳。可见你们这些世家的所谓铭言,不过是一句无法兑现的空话。”
顾九枝将伤药放好,沉默片刻,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顾雪庭继续道:“树林里养不出鹰。你成日被困在这片漂亮的山山水水里,连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又怎么去做一个世家的家主?啊不对,与其说你是家主,倒不如说是长老院的傀儡。”
他轻易就点破了顾九枝现在的处境,毫不客气。
顾九枝听了也没有生气,只是问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顾雪庭笑道:“很简单啊,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最真实的世间。”
两天后,顾九枝丢下一切,和顾雪庭一起离开渡真世家。
出门的那一晚,恰好轮到云山夜巡。
花雨林中,雀鸟惊飞。
顾九枝换了一身轻装,迎着澄亮的月光,纵身奔跑在飘散的花雨中。
她身姿轻灵,衣裙飘拂,宛如一阵恣意的风。
云山气急败坏地在后头追,他低声喊:“顾九枝!你这没良心的又想做什么?!”
顾九枝回过头:“云山,今后门内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你和宋雨阁了。”
云山听得心都快炸了,怒道:“我们怎么应付得了?!”
他提速追去,终于在顾九枝将要闯出山门的那一刻,拦住了她。
顾九枝站在花树下,气息微乱,脸上却洋溢着明亮的笑容。
她轻声说:“师弟,我想去外面看看,你就放我走吧。”
既不是恳求,也不是命令。
她的眼中只是纯粹的笑意,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去烦心。
云山看着她眼里的亮光,劝阻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
他拧起眉:“两个月,不能再多了!”
顾九枝故意气他:“师弟,我这辈子或许都不回来了,怎么办?”
笑声清脆如银铃,在花雨林中荡开。
云山气得直跺脚,“那你就永远别再回来!我和宋雨阁再也不会叫你师姐了!哼!!!”
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云山又忍不住去看顾九枝。
她走出山门,与等候已久的顾雪庭会合。
两人并着肩,离开渡真,步伐轻快,蹦蹦跳跳。
宋雨阁居住的小院在这附近。
他早就察觉到动静,此时便披衣追出来,头发微乱,不由烦躁道:“大晚上的你鬼叫什么?”
“顾九枝竟和那个男的跑了!还手牵着手!”
宋雨阁转头瞥了一眼,早就不见人的踪影。他懒洋洋道:“那你为何不追了?”
云山一怔,闷闷的没说话。
片刻后,他才一摆手:“瞧她开心的那副样子……算了,这段时日,我就先替她顶着。”
反正他们三人认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互相迫害,又默契地相守相护。
早就不差这一次。
宋雨阁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小院补觉,边走边说:“反正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云山纳闷:“你不帮我打理族中事务吗?”
宋雨阁更纳闷:“是你答应的师姐,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
云山一听,还真是。
“那你至少帮我一下啊……”
宋雨阁趁他还没说完,扭头就回了小院,咣当一声响,紧闭院门。
云山气得好几天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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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枝和顾雪庭一路向西,专往荒僻、穷苦的地方走。
他们去村镇里除妖,救助百姓,施舍粥饭。闲暇时他们也换上轻装,挽起袖子,和村民们一起除草、耕田,给小孩子们做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村民们感恩他们的善举,虔诚问道:“敢问,两位道君叫什么名字?”
顾九枝本就不打算告知自己的姓名与来历。他们这一路隐姓埋名,为的又不是叫人感念在心。因此正要开口,说些套话,敷衍过去。
谁料,一直低头锄草的顾雪庭却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笑一声:“我叫雪生。”
夕阳照过来,将村道渲染得光辉万丈。
他的眼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脸上笑容真诚且美好。
顾九枝眼睫一颤,也随之轻声道:“我叫金枝。”
这一刻,他们的声音都是同样的轻。
像是在轻声述说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顾雪庭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小秧苗,细嫩柔弱。
邻居家的小孩子骑着木马车过来,在院子里玩闹,顾九枝垫着脚去剪藤上熟透的葡萄,同时笑吟吟和小孩子讲话。
院子里的地不是很平,小孩子一个不留神,木马车往前滑了一点,轧住了顾雪庭的小秧苗。
小孩子很紧张地不敢动作,顾九枝放下剪刀,安慰他没事的,又挑了两串紫葡萄叫他带回去给家人们吃。
傍晚,顾雪庭帮助村民们除草回来,路过菜地时无意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将死掉的秧苗都丢掉。
为防止意外再发生,他在小菜地的边上做了个小隔断。
做完这一切后,他去冲了个澡,坐到饭桌旁,无所谓地继续给她夹菜。
顾九枝猜不透他的心思,偷偷抬眼看他:“那些菜苗……”
顾雪庭顿了一下,轻声说:“是你亲手做的吗?”
顾九枝没吭声。
顾雪庭就笑:“既然不是你亲手做的,何必为此感到抱歉?”
“我也有责任。”顾九枝还是道,“对不起。”
顾雪庭握着筷子的手也是一顿,轻声道:“原谅你。”
不只有这一件事,还有在冽雪山谷的事情。
顾雪庭很聪明,他在渡真生活多年,且有心探查,早已明白当年真相。
顾九枝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去迁怒她。
两个人各怀心思,却又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暂时遗忘。
若是顾雪庭永远这样沉默下去,从此便风平浪静。
顾九枝已经在筹谋长老院的事。过不多久,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与顾雪庭、不,与雪生一起,策马御剑,游遍世间。
这种远离尘世纷扰的田园生活,她很喜欢。
美梦也有醒来的时候。两个月后,他们回到渡真。
长老院一直明摆着要对顾雪庭下死手,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挠住了。
他们不知道,顾九枝早已悄无声息地在长老院安插了数个暗桩。
只等时机到来,搅个天翻地覆。
她不想要再做傀儡了,她想做金枝。
她想出去,去边陲小镇,听青山冷雨,和淳朴热情的村民们一起耕田、种花。
她不想整日埋头在堆积的公务。
她想住在长满花果藤的小院子里,荡秋千、吃葡萄。
听雪生手持玉笛,吹奏嘹亮的一曲。
顾九枝很期待这样的将来。
她也很感激谢长生。他从不掺和自己的任何想法与决策,只是带着她从渡真出逃,向她展示了活着的另一种可能。
可是后来,谢长生害得太多渡真子弟自相残杀。
直到半年前,宋雨阁的死讯传来。
云山气得当场就摔碎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夺门而出,就要去金璧城杀了谢长生。
顾九枝闭上眼,终于没有任何理由再保他。
至此,两人彻底决裂。
青霜阁阵法运转,雨丝将光芒晕染得模糊。
顾九枝没有阻拦云山。
她只是缓步走到窗边,探出手,心中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外面斜雨冷冷,微弱却连绵的风从她张开的指缝流过,去往不知名的所在。
她蓦地想起从前,在冷雨潇潇的青山,两人背着竹篓,要去山里挖些春笋。
上山途中,顾九枝一直念叨着昨日听来的趣事,走在前方的顾雪庭却忽地攥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话语。
他静默一瞬,偏过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你听,这是风。”
顾九枝眨眼,抬眸望去。
只见万枝摇曳,风声如涛。
风是自由、无拘无束的。
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顾九枝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