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尽芜转头看他,冷漠疏离的一双眼:“阁下认识我?”
潘璞玉扯起唇角笑:“如何不认识?谢二殿主少年得志,八岁就被选入希夷殿,十五岁破格提为二殿主。整个皇都,谁人没听过谢尽芜的大名?谁敢不避谢二殿主的锋芒?”
谢尽芜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十七岁时,希夷殿被迫卷入一场权力更迭的斗争,短短三日,偌大的希夷殿,灰飞烟灭。”
他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讲述惨烈到不堪回首的往事,淡漠到让人以为他在叙述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经历。
潘璞玉多年在官场和沙场摸爬滚打,窥探人心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或许是谢尽芜的麻木唤起了他早年眼睁睁看着兄弟战死的痛苦,他轻叹一声,难得对人如此诚恳真挚,轻声道:“谢公子,世事浮沉。”
谢尽芜的眼珠轻移,笑道:“潘公子,谈正事吧。这槐妖还藏在贵府之中,一句话,杀,还是不杀。”
“自然是杀,但在动手之前,我得先问个清楚。”潘璞玉毫不在意地笑笑,“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能让我弟弟袒护成这样?全府上下十几口人的性命都在这摆着,他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叶清圆试探着道:“这槐妖,或许是人的怨灵有关系。”
潘璞玉道:“姑娘是指,我的弟妹?”
“莫夫人生前所居的那处宅院,被人设下了阵法。一道是封死魂魄,另一道是魂飞魄散。”叶清圆斟酌道,“这两道阵法,显然是由两拨人设下。他们对于莫夫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分歧。”
潘璞玉显然也没料到自己家里会设这样狠毒的阵法,一双狭长的凤眸蓦地睁大了。
“阵法?”他下意识看了看谢尽芜,后者神情冷漠,没有丝毫波动。
潘璞玉没再问,他的眼眸当即微沉,本就凌厉的眼神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半晌,他低声道:“没有府里人的允许,谁敢在侯爵府设下这样的阵法?”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府里当家的只有崔老夫人和潘淳玉两个人,潘淳玉的脑子都快长在莫婉婉身上了,当然不会设些恶毒的阵法在她院中。
那么出手的人,只能是崔老夫人了。
叶清圆道:“潘公子认为呢?”
“我常年不在家里,这些事我不太清楚。”潘璞玉曲着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茶盏的杯壁上,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但这件事显然闹得太大,整个金璧城满是流言蜚语,潘府闹鬼这种话甚至传到了北疆。父亲无暇,我才只好回来一趟。”
“但既然要查,这件事就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他话音刚落,厅外走廊忽地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祁仕业慌里慌张地赶过来,气都没喘匀,道:“大少爷,不好了。那名叫小彤的丫鬟,悬梁自尽了!”
潘璞玉浓眉扬起。
他冷笑一声:“这么巧?她被关在竹林宅院里半年多都毫发无损,现在我刚回来,她就悬梁自尽?”
祁仕业拧眉道:“她脖子上的伤痕凌乱,手腕上有绳子捆缚过的痕迹,手指也出了血,像是和人争斗过的模样。”
知道潘璞玉要回来,所以赶在他进门之前销毁证据。
甚至今天特意安排的这场谢宴,都未必是要真心道谢。
若非席间突发变故,潘璞玉又提前一天回来,暂时稳住了局面,就连谢尽芜和叶清圆两人的安危或许都会受到威胁。
毕竟,他们何尝不算是这场闹剧的人证呢?
叶清圆皱着眉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潘璞玉也是被气笑了,他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短暂地沉默。
此时,谢尽芜冷不防开口问道:“方才在席间,站在崔老夫人身后的那名丫鬟叫什么名字?”
祁仕业被问得一愣,回忆道:“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云珠吧。”
谢尽芜又问:“她现在身在何处?”
“老夫人方才晕厥过去,她自然是陪同着一起到了后宅,照顾老夫人去了。”
祁仕业话说出口,忽然一愣,脸色霎时变白:“不对!我方才路过老夫人的院子时,还听见那几个丫鬟到处在找云珠呢!”
云珠是照顾崔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本该寸步不离才是。可老夫人如今都被吓得晕厥了,她却不知踪影,这实在蹊跷。
潘璞玉的眉头一瞬皱紧了。厅内众丫鬟、护卫闻言俱是惊恐起来。
偌大的厅堂内,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虽无人出声惊叫,可众人的脸上均现出惶恐。
稀薄的日光穿过支摘窗照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窗外天幕澄澈,绿树繁荫。
分明是明媚温暖的初夏晌午,却好像有细细的凉风沿着缝隙钻进来,吹得人脖颈一阵发凉。
潘璞玉心绪烦乱,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与此同时,支摘窗“咣当!”一声阖得紧实。众人吓了一跳,骇然望去。
窗外天光投射在窗纸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绰约的轮廓,隐约是少女的身影。
这少女站定窗前,一身浅碧春衫,双鬟花头簪。她戴一副珍珠耳环,垂坠如流苏,清浅的影子在窗纸上一晃一晃。
她站在那里,脸朝着窗内贴得极近,似乎要透过这一层薄薄的窗纸看到什么。众人站在厅内,简直都能看到她那抹了胭脂的唇与小巧的下巴。
然而诡异的是,将近半分钟的时间过去,她却如同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有丫鬟凭身形便认出了她,颤声道:“是……是云珠姐姐吗?”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窗外那女子好像被惊动了一般,珍珠耳坠蓦地晃了晃。下一刻,紧阖的木窗骤然哐当作响,宛如狂风过境。众人连忙抬袖遮挡,同时闭眼。
厅内帘帐与屏风被劲风推得摇摆不止,周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这一切只不过是几息间的事,众人再睁开眼时,满厅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有丫鬟恐惧到惊叫,声音里带了哭腔:“现在不是白天吗?怎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叶清圆也抬眼看向窗外,隔着一层窗纸,外头的天黑得仿佛要滴墨。周遭脚步声已经乱了起来,间杂着刀剑出鞘的声音,护卫们满脸戒备地警惕着。
潘璞玉起身推窗,手臂用力,那木窗竟然纹丝不动。
“潘公子,不必费力气了。这里应当是被设下了阵法。”
谢尽芜手腕微动,灯架上的十几支灯烛噗嗤点亮,昏暗的亮光照清了方寸之地的景象。
叶清圆惊讶得睁大双眼。谢尽芜和潘璞玉则始终端坐在桌旁,眼神冷静沉着,纹丝未动。
其余丫鬟们瑟缩在一处,小脸上满是惊惶。
潘璞玉打了十几年仗,被槐妖如此挑衅,却也并不动怒。他的视线落在谢尽芜的脸上,淡声道:“谢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处置?”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窗外那道少女的身影。那少女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俯身,透过窗纸“观察”着厅内众人。
她抬起一只手,掌心按在支摘窗的窗台。耳边的珍珠耳坠一晃一晃,头颅却纹丝不动,整个人透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云珠姐姐?”
就在众人屏息以待的时刻,一名同样穿浅碧色春衫的侍女走上前去,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从银质烛台上取下一支灯烛,张开手指护住火光,缓步朝着窗口走去。
“云珠姐姐,你是想进来吗?我这就给你开窗。”
话音一出,厅内诸人皆是猛然一惊。与她交好的一名侍女战战兢兢上前拉她衣袖:“你在和谁说话呀?”
她却恍然未觉,木着一张脸,坚定不移地向窗边走去,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
侍卫举刀相阻,刀刃划过她的衣袖,布帛撕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开在这寂静的花厅,她也毫无反应。
谢尽芜抬手示意:“不必拦她。”
侍卫面面相觑,放下了刀。满厅的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名侍女走向了窗边。
侍女的神思混沌,视线一片模糊。行走时筋骨顿挫的清脆声回荡在她的脑海,令人一阵毛骨悚然。
她看到自己的手抬起来,推开窗,支摘窗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冷风倒灌进来。
窗外的风真冷,花香中夹杂着刺骨的冰霜气,竟完全不像六月天的温度。掌心托着的灯烛缓缓淌下一滴泪,血红的颜色,灼烫在她的手心。
她的神思骤然清醒,推窗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扑鼻的腐烂腥臭味道,像是血肉糜烂在地底。
窗外有人。
她定睛一看,眼前正对着的竟是腐烂的半张脸。这张脸一半腐烂发臭,另一半已完全化为白骨,混合着泥土落叶,肮脏至极。
而在白骨的里头,竟还有密密麻麻的根系穿梭其中!
这根系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表面呼吸般起伏膨胀着,汲取那张脸上残存的养分。
随着根系的一次又一次起伏,那张腐烂的脸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一块。
然而,红唇仍在,那“人”唇角微勾,冲她灿然一笑。
侍女一瞬间大脑空白,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人”扯开一抹笑容。
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一般,手脚软得止不住打颤。她手中的明烛拿不住,轻晃两下,“啪!”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窗外的云珠露齿一笑,漫天雪白的槐花簌簌钻入厅内,直冲侍女的喉咙而去!
侍女浑身发了疯似的颤抖,嘶哑尖锐的爆鸣声从那原本娇嫩的嗓子眼里扯出来:“啊啊——!!”
就在那纷乱的槐花飞入窗内的瞬间,谢尽芜抽剑出鞘,冷凝的剑光如雪般照亮幽暗的花厅。眨眼间,漫天槐花被强硬地推出窗外。
菱花纹的支摘窗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爆响,木窗几乎要被剑气平推得掉落下来。紧接着,窗外的“云珠”惨呼一声,踉跄着遁身逃去。
仓皇的声响在厅外的长廊上,沉闷的咚咚声,不像是脚步声,倒像是木桩在击打着什么东西。
祁仕业抖着腿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那“槐妖”跌跌撞撞地,竟然把自己的脑袋给蹦掉了!
好标致的一颗头颅,就这么“砰!”地撞在了院子里那积水的毛竹上。
而剩下的身躯,直挺挺地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即也像是失了支撑点的积木般零散开来。
眨眼的功夫,侍女“云珠”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槐树枝咕噜噜滚了满地。
祁仕业吓得跌坐在地,抬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喃喃道:“障眼法、障眼法而已。”
谢尽芜收剑,淡声道:“潘公子,可看清窗外那人的相貌了?”
潘璞玉纵使与辟兵世家相识多年,见识过不少仙门子弟捉妖御鬼的场面,但像谢尽芜这般淡定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毫不吝啬眼中的欣赏敬服之意,笑道:“看清了,但没认出来,或许是哪个丫鬟吧。祁叔,你认为呢?”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祁仕业的身上。这才发现祁仕业此时浑身发颤,脸色苍白如纸,竟是怕到了极点的模样。
潘璞玉也觉得奇怪:“不过是个没脸的死人而已。祁叔,你也是见过世面的老人了,至于怕成这样?”
祁仕业上前一步,神情惶恐,整个人透出一种溺水般的慌张:“大少爷,那人不是侍女云珠,她是婉婉、是婉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