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叶姑娘,多谢二位这几日的奔波操劳,府里才能重归安宁。”潘淳玉举杯相敬,唇角含笑道,“潘某不胜感激。”
他的眉宇间隐隐的愁闷,眼珠布着细小的红丝,连笑也勉强,一看便知许久不曾休息。
天幕被接连几日的暴雨冲刷得湛蓝,澄澈的天幕中点缀着浓白蓬软的云团,日光明媚且耀眼。
支摘窗半开着,凉爽清新的风萧萧地吹进来,裹着各类花草的清润香气。窗外栽种了两棵重瓣白木槿,摇曳的花枝在厅内地砖上投下水波般荡漾的影子。
正厅内摆了一张圆桌,几名丫鬟忙着添茶倒水。崔老夫人坐在上首,潘淳玉为副陪。谢尽芜和叶清圆则端坐在主宾和副宾的位子。
谢尽芜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温暖明媚的日光照亮他的半边肩颈。他黑曜石般的眼眸掩在阴影中,冷凝而疏离。
他起身与潘淳玉轻轻碰杯,温和道:“潘公子客气了,这本是我辈的职责所在。”
叶清圆也笑微微地举杯相碰:“我以茶代酒。”
又把杯盏敬向崔老夫人,甜声道:“崔老夫人早日康复,万事安康。”
纵使崔老夫人的种种表现不太正常,在真相查清之前,她不得罪人,场面话都说足,不把氛围搞僵。
崔老夫人含笑一连说了好几个“好”。三人各自落座。
潘淳玉微垂着眼睫,眉宇间的燥郁遮掩不住。按潘府对外的说法,府中的槐妖已经被他们留下的符咒降服、灰飞烟灭,如今谢宴都开了,他却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潘淳玉到底在遮掩什么?事关崔老夫人的性命安危,他竟还打别的算盘?
崔老夫人久病初愈,虽仍有些虚弱,却心情很好的模样:“多亏你们二位的相助,我和淳儿才没有后顾之忧啊。不瞒你们讲,这些时日,我们不知为此耗费了多少心神!”
她这番话说得费力,显然一场大“病”耗去她许多心力。
潘淳玉低声道:“母亲,注意身体。”
“无妨,”崔老夫人轻咳一声,“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微笑道:“金璧城这么大,二位来了许久,可也有好好逛逛?”
叶清圆笑道:“我们刚来就看了千花河畔的灯会,热闹又漂亮,不愧是只有金璧城才会出现的繁华景象。听闻这一次是潘公子主办的呢。”
潘淳玉本来有些神思不属,闻言也只是抬头轻笑:“过奖。”
崔老夫人很快地瞧了他一眼,神色微变。她复又笑道:“淳儿这几日忙于灯会的布置,家里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两头顾及,难免会有疲累的时候。”
潘淳玉也没有反驳,只轻笑。
崔老夫人收回目光,满眼笑意地望着谢尽芜和叶清圆,状似不经意问道:“那市井坊间流传的风言风语,想必二位也听说过?”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叶清圆腹诽道:但是前面的铺垫也太短了,崔老夫人在心急什么?
谢尽芜淡声道:“坊间传闻,不足为信。”
“嗯,”崔老夫人对他的理智很是认可,“我虽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一旦谈到此事,我仍是无可奈何。”
潘淳玉皱起眉:“母亲。”
“我和淳儿,可谓是待她不薄。”崔老夫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叹息道,“多年的养育之恩在那里摆着,我也不求她的回报。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能耽误了淳儿,又败坏了我们侯爵府几代人打下来的名望!”
潘淳玉将筷子搁在白玉碗上,清脆的一声响。他加重了声音:“母亲,不要再说了。”
“如今人都死了,竟还不依不饶,妄图谋害我们母子!”崔老夫人被他这种态度激怒,牵动内伤,痛得脸部肌肉顿时扭曲起来,“天底下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身后一名侍候的丫鬟垂首低目,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老夫人的异常。
潘淳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冷声道:“婉婉从未对不起我们潘家。还望母亲不要这么说。”
崔老夫人听了这话,气更不打一处来了:“事到如今,你竟还一味袒护着她!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
潘淳玉的脸上也现出不悦:“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她有何关系?”
崔老夫人瞪大了双眼,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她要索你的命啊!淳儿!”
“索命?”潘淳玉闭上眼睛,一脸疲惫至极的模样,“我欠她许多,一切就随她吧。”
“潘淳玉!”
众目睽睽之下,这母子二人竟因为莫婉婉而争执起来。
谢尽芜唇边那份礼节性的微笑彻底消失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搁在酒盏杯壁,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叶清圆的视线则落在了潘淳玉身上。他眉头紧锁,眉宇间怒意萦绕不散,手中的酒盏都快要被他徒手捏碎。
她收回目光,淡声道:“敢问二位,莫夫人究竟是病故,还是……离开了金璧城?”
潘淳玉抬眼,声音冷冷:“先前已经告诉过二位,家妻是因病亡故……”
“然而坊间传闻,是婉婉和那个宋雨阁远走高飞了,是吗?”
叶清圆端坐在桌旁,神情淡然地等待他的下文。
潘淳玉向后一靠,换了个放松的姿态。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同时极为轻蔑地嘲讽道:“这些人既不了解侯爵府,也不了解我。我看上的人,谁也夺不走。纵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崔老夫人惊讶地睁大双眼:“淳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话音未落,神情却在一瞬间凝固。
潘淳玉本来半阖的双眼蓦地睁大。唇边的笑意消散,他剧烈地呛咳一声,血液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殷红的雾珠飞溅,泼洒在冒着热气的酒盏菜肴上!
变故只在一瞬,浓腥的血沿着他的下巴与脖颈滑落,染红了绣满雷纹的雪白领口。
潘淳玉跌坐在椅子里,双眼大睁,下巴微抬。
而在他的心口上,一道槐枝穿胸而过。
崔老夫人的脸都白了,浑身颤抖着筛糠一样。她顾不得被溅了半边脸的血,扯着一把风箱似的嗓子,崩溃地嘶声叫道:“我的儿——!”
厅内顿时乱作一团,丫鬟们吓得动也不敢动,厅外的侍卫闻声赶来,厅里顿时挤满了人。
谢尽芜眉心微蹙,起身在潘淳玉的心口处点了一道止血符。随即,他捏住那根槐枝,手臂用力,就这么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而后,他仿佛很是嫌弃一般,随手将槐枝丢在了黄花梨木的桌面上。
潘淳玉无力地仰在椅子里,胸口盛开了一朵殷红的浓艳至极的花。
那槐枝穿透他的血肉与筋骨,枝干上生满了细小的触须,在明媚温暖的日光下泛出莹莹的青绿光芒。
崔老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血溅三尺,又目睹了谢尽芜的暴力疗伤。当场吓得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谢尽芜垂下眼睫,他并不关心潘淳玉的伤势,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桌上沾血的槐枝。
与此同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足步声,两名持刀侍卫进了厅内,高声禀报道:“老夫人、二少爷,大少爷回府了!”
他们的话音刚落,一道冷霜拭剑般的嗓音响起:“不必通传了,你们全都退下!”
叶清圆和谢尽芜循声望去,一道挺拔的人影绕过那六扇雕花屏风,军靴踩在地砖的声响利落而沉稳。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军卫,俱是身穿甲胄、腰间持剑。
三人往厅内一站,满室的温度都冷下来几分,丫鬟、侍卫们慌乱的动作一瞬冷静下来。
潘璞玉的视线落在席间昏倒的两人,神情仍旧一派淡然。
他的身量高大挺拔,修长有力,相貌则更像他的生身母亲,侯爵府那位已故的老夫人。他的五官生得周正、英朗,眼神中带着一种剑拔弩张的睥睨与肃杀。
若说潘淳玉眼里的轻慢是因他久居高位,被人捧得丢掉了戒心与谦恭。那么潘璞玉则是因多年征战沙场,亲手持剑厮杀出来的一种骁悍、干练的气质,是一种始终稳操胜券的凌厉。
潘璞玉像是早已预料到府中会发生什么,此刻他的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
他的视线在厅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叶清圆和谢尽芜的脸上,含笑道:“让二位见笑了,二位请随我来。祁叔!”
祁仕业快步进厅,向来紧锁的眉头此刻竟是舒展开来,眼中也罕见地带了笑意。他向着潘璞玉一恭身,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潘璞玉摘了护腕递给他,一边吩咐道:“派几个人去竹林里那处院子,把该拆的都拆了,再把那个被软禁的小丫鬟带过来见我!”
祁仕业隐忍许久,可算是等到他主持公道的这一天,激动得连连称是,转身快步离开。
厅内的丫鬟已经将桌席都收拾干净,潘璞玉重新请谢尽芜和叶清圆落座,自己坐在上首,抬手唤人奉茶。
叶清圆的视线落在桌面清晰的木质纹路,心内腹诽道:这副本刷的,一天天像是看戏。
潘璞玉没有说客套话寒暄的习惯,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单刀直入道:“府内槐妖并没有被除掉,对吗?”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桌面摆着的带血槐枝上,示意他自己看。
潘淳玉从鼻腔里哼笑一声,里头有种轻蔑的意味:“就是这东西,害得我潘府许久不得安宁?”
他抬起眼帘,目光不经意落在谢尽芜面上,蓦地一顿。
半晌,他的脸色变了:“你是……希夷殿二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