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微风仍旧有些凉,客栈雅间为了客官的私密着想,天色一暗就将靠窗的竹篾帘子垂了下来,遮住酒桌上的光景。
唯有帘子间隙吹进来细细的凉风,冲淡了叶清圆脸上因饮酒而升腾的热气。
她用手背碰了碰发烫的脸颊,趁着醉意,大着胆子靠近了江云初:“云初姐姐,我今日的任务完成得还算好吗?”
声音本来不大,奈何许明竹低着眸喝茶,谢尽芜又不开金口,雅间内此时静得甚至可以听到外头堤岸的热闹人声。她这自以为的“小声”,殊不知已经把字句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
谢尽芜闻言,颇为讶异地抬眸看她一眼。许明竹则是觉得好笑,他捧着一碗清茶倚坐在窗边,放远目光看街边闪烁的花灯。
叶清圆貌似一无所知,不等回答,就开始抱怨道:“今天的任务太难了,我知道姐姐的本意肯定不是这样的。说好了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出密林就算成功,绝不会又放进去食肉妖藤的。”
她怎么忽地提起这事?许明竹挑起眉,当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赞赏道,“叶姑娘很聪明,竟能看出那妖藤是后来放进去的。”
说罢,移过目光看向“始作俑者”谢尽芜。
谢尽芜连眼睛都懒得抬,食指轻轻敲着酒盏的杯壁,将琥珀色的酒液敲出细微的涟漪。
江云初轻轻颔首,思索一瞬:“清圆说这些,是觉得放食肉妖藤的那个人有错吗?”
“不,我没有这么觉得。”叶清圆诚恳地笑了笑,“他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加害于我。况且,我并没有因此而受很严重的伤呀。”
江云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许明竹何等聪明,霎时就懂她的意思了。他将茶盏放在桌上,收回目光,对江云初温柔地一笑:“去外面走走吗?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
江云初有点意外地看着他,片刻后,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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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的菱花木门被关闭的一刹那,叶清圆才愣愣地反应过来,这对恋人真的就这样离席了。
她惊诧于情侣之间旁若无人的甜蜜,很快又沮丧起来。热恋期的情侣可不就是这样吗?再冷静自持的人,某个瞬间也会抵不住那汹涌的爱意,周遭所有都如潮水般退去,此时此刻,眼里只看得到对方。
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恋爱经验,体会不到这种梅子般青涩的甜蜜,因此才感到惊讶而已。
染上花香的晚风从帘子间细细游进来,拂过谢尽芜搁在桌边的手腕。他转过头,漠然的眼瞳定定望住了叶清圆:“叶姑娘。”
叶清圆正端着杯盏小口抿果汁,温声抬起头:“嗯?”
谢尽芜不欲废话:“叶姑娘在密林中,可是动用了本命珠的力量?”
“咦?这我不知道。”叶清圆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诚实道来,“我分辨不出来什么是本命珠的力量。那时画符之后,只觉得身上灵力又多又少的……”
她很认真,绞尽脑汁描述当时的感受:“总觉得力气全都耗尽,仿佛下一秒都要晕倒过去了,可是又能坚持一下。难道这就是本命珠在发挥作用吗?”
谢尽芜颔首,漆黑的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许久后,他的唇角才漏出一点点笑意:“恭喜你,它已经为你所用了。”
“是吗?”叶清圆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的杀意,心中惴惴不安,“可是你看起来并没有开心。”
“而且,你虽然在笑,可是脸色却很难看。”她扬起脸,大着胆子道,“谢公子,你很不舒服吗?”
谢尽芜终于皱了眉头,修长白皙的指节捏紧了酒杯。
这本是一句随口的关怀,谁知他忽然敛起笑容,那双淡漠冰冷的眼睛看向她。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他敏感的神经,他面无表情,目光疏离冷傲得像是一块冰,开口时连最基本的涵养都丢掉了:“你认为自己可以看穿所有人?”
叶清圆怔住了,明晃晃的冷漠攻击让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怒气将脸颊都烧得浅红,她忍住脏话,蹭地站起身,冷声道:“既然谢公子不需要朋友的关心,那我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告辞。”
轻巧的菱花门被拉开,又“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木窗仍旧开着,晚风徐徐吹送,街上行人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显得模糊而遥远。
谢尽芜闭了闭眼,眉头皱得死紧,钻心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脸在一瞬间血色褪尽,变得苍白无比。
心口的位置传来灼烫的热度,仿佛有一块烙铁在燃烧,玉白修长的手指剧烈颤抖着。
他讨厌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与不堪,宁愿恶言冷语赶走所有人。
僻静的雅间内唯有颤栗的喘息声,窗外的热闹人声此时都成了干扰心神的噪音。他用力咬住下唇,凝神聚气,指节弯曲,咬得发红的唇动了动,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便掐出一道法印。
他并非点灵世家出身,却对符印如此熟稔,无需符纸,凭空即可画符,仿佛先前已这般重复过千次万次。
指尖霎时燃起一道冰蓝色的火焰。火苗倒映在漆黑漠然的瞳眸,冷得不带丝毫温度。
真冷的火焰,真美的颜色。
谢尽芜虚脱般地倚在木椅中,浓秀的眼睫低垂,眸中忽地流露出一丝堪称贪恋的意味。
只需一盏茶的时间,他就会忘记这种剜心刺骨般的痛楚,麻木、冷漠将会像茫茫大雪覆盖天地一样,再一次覆盖包裹住他早已痛到抽搐的心脏。
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用麻木去治愈一切。
不去看,不去感受,只要刻意遗忘,痛苦就不存在。
喉结滚了滚,一声极尽嘲讽、无奈的轻笑后,谢尽芜阖上双眼,毫不犹豫、面无表情地将那道法印重重打入心口。
“砰——!”
菱花门再一次被推开,晚风涌动着灌入这个沉闷的雅间,悬垂的竹帘鼓动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掌心距离心口仅余半寸,谢尽芜的眉心狠狠蹙起,睁开的双眼中一瞬间凝聚起杀意。
站在门口的叶清圆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谢尽芜冷冷瞥去一眼,眼中都是术法被打断的不耐烦:“你回来干什么?”
“我……”叶清圆话还未出口,就见桌边端坐那人忽然捂住心口,神情极为痛苦地皱了眉,而后一口血咳了出来!
“谢尽芜!”
她几乎是一瞬间惊呼出声,下意识奔到谢尽芜身边时却又身体僵硬起来,颤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快擦擦!”
谢尽芜的心脏痛得快要麻痹,甚至感觉不到跳动,眼前也一阵阵发晕。身边人柔软温和的声音听在耳中,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布。
他的听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被蒙蔽住了,再不用术法延缓痛苦,五感都被封印也说不准。
他没有看到她递来的手帕,只是用手抹了一下唇角。
本该黏腻温热的鲜血缓缓滴落,他却毫无知觉,垂下眼睫茫然地看着手背上开出一朵朵殷红靡丽的花。
触觉也变得迟钝了。
叶清圆见他竟还有闲暇发愣,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她忍住浑身的战栗感,将手帕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喂,好歹擦一擦?”
可谁知谢尽芜此时又抽了什么风,视线扫过来一瞬,叶清圆的手腕忽地传来一阵粗糙的温热感,紧接着,是宛如腕骨碎裂般的剧痛。
谢尽芜冷着脸,右掌握住她细瘦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叫她痛得热泪都溢出眼眶。
她用另一只手拍打着谢尽芜的手腕:“放开,放开!”
用力捶打了好几下,谢尽芜不为所动,眉眼压得很低,漂亮清透的瞳中此刻布满了红血丝,乍一看狰狞无比。
叶清圆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像聋了一样。她真怕这样下去会被他失手伤了,又担心他走火入魔失控。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节,转头凑近他青筋毕露的手掌,张口用力咬了下去!
她咬得足够狠,拿出了咬风干牛肉的架势。血腥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那只扼住她手腕的手终于恢复触觉般动了一下,叶清圆连忙松开。
谢尽芜眨了眨眼,眼中终于清明一瞬,如梦初醒地感觉到了痛意。
垂眸看,叶清圆正抬头与他相视,气愤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白腻的脸颊在灯下泛出一层浅红,唇角犹带血痕。
谢尽芜迟钝地反应过来,视线落在自己掌心的血迹。
她的半截手腕仍被他用力握在掌中,看扭曲的角度,似乎都要被他失手拧断了。
他连忙松开手,垂着眸平复了气息,感受着触感与听觉渐渐回笼,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竟也莫名消退不少。
是本命珠的作用吗?
月影清浅,窗外堤岸的热闹人声如潮水般逐渐退去,天地寂静,唯有晚风轻抚窗棂。
叶清圆用手托着另一只被握得快断的手腕,满心悲愤:这是工伤,工伤!她要求系统给予一定的赔偿!
系统冷漠回应:并未检测到宿主的伤情。
叶清圆欲哭无泪,扬起脸,语气特别差地问谢尽芜:“你是有什么病吗?说发疯就发疯,一点都没有预告的?”
谢尽芜忌讳被人看到自己的不堪,脸色当即就变了:“你不是也咬我了吗?”
“我的胳膊都快要被你拧断了!我那是为了自保好不好?”叶清圆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勉强压了下去,她敏锐地察觉到方才的谢尽芜实在太过反常,“话说回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谢尽芜偏过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明摆着不配合:“与你无关。”
“你态度好点儿行吗?”叶清圆的神色冷了下来,“又不是小孩了,闹什么别扭脾气?非要人哄着你才行?”
算了算了,不与这样喜怒无常的人一般见识。
她把那条帕子递到谢尽芜的手边,催促道:“快把血擦干净,大晚上看着怪吓人的。”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绣制了茉莉花的手帕,而后缓慢地移至她那双比清泉还要明亮干净的眼中。
她的唇角也抿着,好像是有点生气,又好像不是。谢尽芜的眼中很难得地露出了迷茫,按照他的过往认知来说,一个人若是心生不悦,才不会管别人是否流血、是否疼痛。
他的五感终于恢复,掌缘传来残余的痛意,被她咬伤的地方还在渗血,却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她的唇角不经意的触碰,微微濡湿的柔软。
叶清圆有些急了,干脆拉过他的手掌,亲自上手给他擦了血迹,又上了药,包扎好,忍不住说了一句:“流血了都不知道要包扎吗?你这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她的语调轻轻,声音清脆又温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无奈更多。
谢尽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纯白的绷带缠绕,甚至还系了一个漂亮的结。
“你以前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吗?”叶清圆忍着手腕的痛苦,决定先弄清谢尽芜反常的原因,“我刚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你的手指上燃烧了一团火,还是蓝色的。那是什么?”
“这种事你不应该问。”谢尽芜的神情平静,语调也没有一丝波澜,“至于那团火焰,是符术。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这种事情傻子也能看出来。想敷衍她至少也用点心啊。
叶清圆没搭理他这一茬,问道:“有办法解决吗?”
谢尽芜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用那双黑润纯澈的眼睛注视着她,却一言不发。
“有吗?”叶清圆焦急道,“如果有办法你就说呀,我们一起帮你。”
“你帮我?”谢尽芜轻笑一声。
叶清圆没注意他话里的陷阱,出于朋友仗义,毫不犹豫点了头。
谢尽芜的脸颊净白,眼神中掺杂着复杂情绪:“算了吧,你自己都未必能活命。”
“不用费心思管我,你顾好自己就行了。”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很累的样子,招呼都不打一声,起身离去。
叶清圆呆在了原地。
她终于意识到,原书对于谢尽芜的性格描述太过准确,他的端方有礼、君子样貌,完全都是为了在尘世中方便行事而伪装出来的。
他恶劣、冷漠,性格别扭而幼稚,是一块很难捂热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