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已有了燥热的感觉,叶清圆睡到半夜忽然发闷得厉害,晕头晕脑地挪到窗前。
“吱呀——”
她将直棂窗刚刚推开一道缝隙时,居然在对面堤岸的花树下瞥见一道恍惚朦胧的身影。
叶清圆吓得心跳几乎骤停,还以为是水鬼上岸。揉了揉眼再看,竟见那道人影抬手拂了拂低垂的木绣球花枝,缓步从树下走了出来。
那人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腰间佩剑,一张脸在月色下白得欺霜胜雪,竟然是谢尽芜。
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河边干什么?
叶清圆一头雾水,恰好谢尽芜听觉极为灵敏,轻微的推窗声依旧引他回头,眼中含有隐隐的杀意。
与她目光相撞时,二人却皆是一怔。
叶清圆将木窗开得大了些,迎着清浅的月光冲他一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谢公子。”
她笑着向他招手,露出的一截手臂在月光下白得晃人眼睛。
谢尽芜按在剑鞘的手垂了下来。
那扇木窗又阖上,过不多久,一道活泼跳脱的身影从客栈的后门绕了出来,踩过洒满月光的青石砖道,来到他的面前。
月光照水,万籁俱寂。谢尽芜出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清圆眨了眨眼:“我还想问呢,这么晚了,谢公子不在房里睡觉吗?”
谢尽芜看着她的眼睛,抿了抿唇,那句“不必你管”还是咽下去了,只淡声道:“睡不着。”
“真巧,我也睡不着,”叶清圆意识到这是个刷任务进度的好机会,趁机道,“不如我们聊会天吧?”
谢尽芜移过目光,视线落在洒满月光的河面。这是个默认的态度。
叶清圆心中窃喜,提着裙角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矮石墩上坐下。松软的草间起了露水,沾湿了她的脚踝,有些微微的凉意。
她也并不在意,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张油纸包,轻声笑道:“谢公子,要吃一块吗?”
谢尽芜垂下目光,竟是几颗蜂蜜橄榄,扑面而来一股酸甜气息。
他还没开口,叶清圆就捧着纸包递了递:“傍晚逛夜市时我特意排队去买的,就在街西的点心铺,好多人呢,我一看就知道这东西肯定特别好吃。”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懒之意:“都去了核,要不要来一个?”
甜腻的香气快要扑在他的脸上,随风送来的还有她身上的淡淡栀子香,难以招架。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又移到她掌心捧的纸包,终于敌不过她的满含期冀的目光,尝了小小的一颗。
只吃一颗。他最讨厌吃甜的东西,这种小零嘴放在平时他根本不屑一顾。
只是不想显得失礼而已。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入口酸甜,橄榄酸甜醒脑,那股子冲劲又被蜂蜜很巧妙地压了下去。谢尽芜低着头又吃了一颗,等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拿起了第三颗。
叶清圆满意地笑了,自己也挑了几块。清冷的月夜,潺潺的流水,手里还有好吃的零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含笑问道:“好吃吗?”
谢尽芜垂着眸,两颗蜂蜜橄榄让他的脸颊轻轻鼓起,闻言怔怔点头,听到对面叶清圆轻笑出声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竟忘记查验是否有毒。
晚风温柔,花影摇曳,风中混杂着淡淡的花香与清新草木香。
叶清圆将纸包收好,拂了拂脚边湿漉漉的嫩草,随口问道:“谢公子最喜欢吃什么呢?”
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被她用寻常的语气问出来,却叫谢尽芜一时哑口无言。
他茫然地意识到,他竟从未认真思索过自己喜欢什么。或者说,他从没有在乎过。
叶清圆也没有追问,依旧笑吟吟的:“谢公子有那么多事要忙,一定没有太多时间去吃好吃的。修习固然重要,但也要适当放松一下啊。”
谢尽芜恍惚半秒,漂亮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她为何是这样的态度?
分明在晚膳时,他们闹得那样不愉快,她都要摔门而走,可现在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难道她都忘记了吗?
忘记也无可厚非,他们本就不熟,这些不愉快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甚至都不配占用她的半分心神。
谢尽芜的唇角似乎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月色朦胧,暗香浮动,他的脸掩在摇曳的花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叶清圆却好像猜出他心中所想,轻声道:“谢公子有什么话要说吗?”
似乎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解释晚膳时那一番话只是他痛苦至极的掩饰,他的自尊与傲骨不允许别人看到他无能为力的模样,所以才口出恶言将她逼走。
他不是真的讨厌她。
但是,他为何要解释?又该如何解释?多此一举。
翻滚的字句就这样静止在唇齿之间,谢尽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死守一道不再牢固的防线。
叶清圆也没在意,他不愿提就算了。难道还指望一个尚未攻略的大反派很好相处吗?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正好这段时间我们要一起行动,这座镇子也挺热闹的,有时间我们可以一块逛一逛,就当出来玩了,好吗?”
谢尽芜怔怔的,默不作声。
晚风拂过他的脸颊,碎发轻抚,有些痒。
他从前见过的暴力、冲突和不加掩饰的恶意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如今有个人捧着脸颊与他讲话,眼睛亮得堪比天上繁星,他站在原地,竟罕见地无所适从起来。
就好像他持着一柄杀人的利剑,剑光森冷,剑已出鞘,对方却笑吟吟捧出一束柔软娇嫩的花,花香缠缠绕绕,如绳索一般,叫他动弹不得。
叶清圆看出他在发呆,还以为他想拒绝却不好开口,于是很大度地笑了:“你若不太方便,也没关系……”
“方便。”谢尽芜下意识说,“我没有说不方便。”
叶清圆有一瞬的讶异,很快点头:“好。”
“今后你也不必叫我谢公子,”谢尽芜垂着目光,他的眉头有一点皱,仿佛说这句话费了他很大力气,“太过……生疏。”
话音刚落,谢尽芜的双眼立刻睁大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方才那句话,白净的脸颊瞬间染上薄薄的一层红,唇角抿起,神情一时茫然无措。
叶清圆转头看他。
明朗的月色泼洒,河面荡起涟漪,波光粼粼,浮动的水波反射出细碎却耀眼的光芒,照得谢尽芜脸颊净白一片。
他侧过脸,神情是少年是特有的诚挚与青涩。
僻静的月夜,花香浅淡,流水潺潺,在这样的氛围里就算失了戒备心,似乎也可以被原谅。
叶清圆笑着点头,眼中闪烁光芒:“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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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蔓镇是典型的江南镇子,青砖小巷,丝竹动听,一条小河蜿蜒穿过粉墙黛瓦的房屋,河水清澈,微波透着淡淡的绿,甚至能看清水里的游鱼。河面上时不时有来自各地的小商船荡漾着经过,做些零碎的小生意。
叶清圆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这些风貌人文好奇极了,一双眼睛睁大了,天幕的光照耀在她脸上,衬得那一双眼亮得像是星辰。
她本来与江云初他们并肩走着,因逛街逛得太投入,竟一不小心走到了前头。
河面上停了一艘小商船,船家正弯腰将箩筐从船舱一个个搬出来,恰好一阵微风吹拂,清新的花香霎时弥漫了半条巷子,引得许多人都忍不住出言惊叹,连周围略显嘈杂的吆喝声与笑闹声都顿住了。
生意还没开始做,期待感却拉满了。小小的客船前很快聚集了诸多客人,叶清圆毕竟也是小姑娘,对清香漂亮的花朵根本没有抵抗力,她快步过去,踮起脚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花。
“是牡丹。”谢尽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旁,薄唇抿了一下,淡声道,“你想要吗?”
叶清圆侧过脸,视线很自然地从商船移至谢尽芜身上:“还好,人太多啦,排个队也挺麻烦的。”
说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白净的脸颊在明媚阳光下细腻得好像白瓷一样,耳边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
谢尽芜扭过脸去。
河面停泊的小商船荡悠悠的,木柞的檐角刮过岸边拂摆的柳枝,簌簌作响。
叶清圆沿着河岸将商船挨着逛了个遍,最后停在一艘摆满了金银珠玉首饰的画舫前。
这艘画舫无论是规格、装饰都并非其他小商船可堪比拟的,翠阁朱栏,轻纱飘飞,檐角悬挂着串串铜铃,乍看去,真是好一派华丽柔靡的气息,合该是那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世界里的一抹点缀,与青蔓镇质朴安逸的生活节奏倒是格格不入了。
若河道再窄一些,这画舫怕是要被卡住,无法动弹了。
叶清圆心中很是好奇,眼里闪烁着兴奋又探究的光芒。
画舫的老板娘是个面若满月的娇美妇人,红裙拖曳,高挽的乌发如云雾般簇拥一朵盛放的杜鹃,鲜艳欲滴,却挥不去的哀婉凄绝。
她侧身坐在画舫的朱栏边,很是热情地招呼叶清圆:“小姑娘若是喜欢,可以来看看呀——还有旁边那位公子,我这里什么样的首饰都有,喜欢哪个可以试一试。”
叶清圆很有礼貌地笑着应了一声,想要叫江云初一起来看,回首一瞧,竟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河岸边满是客人,阳光又热烈,她抬手遮在眉上寻了一圈,才终于在一家酒楼前看到了你侬我侬、切切谈笑的两人。
日光灼灼,浓烈又耀眼的明媚阳光穿过繁盛枝桠,在两人的身上洒满斑驳细碎的光。他们二人皆是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出尘,不似俗人,随意在那里一站,就足够吸引无数欣羡的目光。
罢了,人家小情侣在谈情说爱呢。这种时候,她才不会笨到过去打搅他们。
“谢公子,一起过去吧。”叶清圆等不及要看那些琳琅满目的漂亮首饰,率先提裙上了画舫。
甫一走近,便隐约闻到一股青涩却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荡漾开来,叫人的心情顿觉舒爽不少。两个楠木的大匣子,里头摆满了各类的小锦盒,锦盒也全部打开,大方地供客人赏评。
叶清圆低头打量,入眼便是一对明亮金簪,被雕刻成月兔衔桂花的样式,兔身圆润可爱,桂花雅致玲珑,月兔足踩祥云,云上又镶了六颗红宝石,流光溢彩,华贵无双。
除金银珠玉之外,锦盒中还置有贝母镇纸、檀木扇、紫砂壶,以及上好的乌桕香烛,都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物事。
叶清圆对这些风雅之物没有太大的兴趣,视线又落到那些散发出晶莹柔光的首饰上,看了又看,笑得眉眼弯弯。怎么办呢,每一件她都很喜欢。
那就多看两眼吧,过足了眼瘾,总之买是不可能买的。她现在又不是锦绣丛里长大的叶家千金了,前头荆棘丛生,不知要吃多少苦,她的小金袋还要存着买零嘴吃,哪能为了首饰一朝豪掷?
她沉浸在珠宝闪烁的光芒中,耳中忽地听到老板娘一声娇笑:“公子,喜欢就买下吧。何必这样一脸严肃呢,搞得我有点怕了。”
谢尽芜看都没看她,依旧是垂着眸,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忆什么。
叶清圆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在匣子的角落里,一方破旧的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条白玉的坠子。
玉坠雕刻成栀子花的样式,玉质润泽,光芒剔透柔和,流水一般缓缓淌过,边缘还磕了个细微的缺口,是贴身戴久了的样子。
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置在这一堆华贵的金玉里,甚至普通得有些不起眼。
谢尽芜不是最讨厌栀子花吗?这么漂亮、香味浓郁的花朵甚至被当作他的雷点录入系统了,可见他对栀子花有多深恶痛绝。
叶清圆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斟酌一瞬,轻声开口道:“你认识这条玉坠吗?”
谢尽芜轻轻摇头,目光迷茫又无措,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仿佛有一些痛到彻骨的记忆在脑子里徘徊,却被他刻意遗忘了。
因为什么遗忘呢?
谢尽芜垂着眸,乌浓的眼睫遮盖住所有的情绪:“这条吊坠是从哪里来的?”
老板娘的目光在他冷俊清贵的脸上流连片刻,两道柳叶眉扬起,娇声笑道:“自然是我的贴身之物呀,公子想要吗?”
好家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清纯少年。叶清圆顿时杏眼圆睁,目中流露出满满的惊讶和防备。
谢尽芜抬起眼,眸中却是迷茫与不解,仿佛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
“哈哈哈哈……”老板娘抬手掩唇,被他的反应笑到花枝乱颤,殷红的指甲与额心的花钿相映,说不出的妖艳,“若真是我的贴身之物,我纵使是扔了,也不会拿出来卖。”
说罢,娇艳欲滴的指甲在吊坠上虚虚一点:“这是那位负心郎送的,来历嘛,他也说不清。”
她笑得弯起眉眼,又问了一次:“怎么,公子认识?”
谢尽芜眉头紧锁,他总觉得这坠子眼熟,许久之前似乎见过,应当与他的过去有关。可内心深处的本能又叫他想要逃离,吊坠上散发的气息太过危险,远甚于害他痛到彻骨的邪印,稍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真是奇怪,分明他从未见过它,却为何如此恐惧它?
老板娘识人无数,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就知晓其中有内情,也不戳破,只是善解人意地笑道:“这两天我的画舫都会停在青蔓镇,公子若是想买下这条玉坠,随时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