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子?”青萝一怔。
“嗯。”晓羽面上一红,放低了声音:“嬷嬷说,一般在下次月事到来之前,往前数十四天左右,那几日同房,会比较容易受孕。”
青萝恍然:“怪道我没动静,原来是没算好日子!”
“要不,你把万岁找来再试试?”
“那就再试试。”
经晓羽这么一说,青萝重整精神,仔细算好了日子,为了能把皇帝吸引过来,她特意找钱皇后参谋了一番,最后拿了张钱皇后曾写给朱祁镇的字帖回到长阳宫,提起毛笔认认真真练起了字。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是唐朝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描写了留守家中的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浓浓思念之情。
当初朱祁镇被俘瓦剌,钱皇后眼睛未瞎之时,为抒发内心的思念,经常抄写这首诗,这些字帖被归京的朱祁镇瞧见下,心中感动难言。
青萝特意选了它,一是可引得朱祁镇心软移情,二是能隐晦得表达下自己被他冷落的幽怨。
短短二十个字,练起来并不容易。
她的笔墨本就一般,再加上还要仿钱皇后的笔迹,为了写出一张满意的,她不再召集宫女一起打马吊,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字,连宫门都不出。
终于,赶在易孕期的尾巴练出一张拿得出手的,教人送往乾清宫去。
*****
乾清宫,御案前,朱祁镇提笔挥毫,秀丽的墨竹跃然纸上。
绿竹立在一侧为他研墨,笑道:
“万岁的画工愈发精进了。”
他含笑问道:“近来补药可有按时吃?身子有没有好些?”
绿竹眼神黯然:“那些名贵药材万岁别再差人送了。”
“那怎么行?我还等着你的身子好起来,和你生个孩子呢。”
提到孩子,他的目中满是柔情,不掺任何水分:
“太子是太后选的,终究不合我的心意,若你有了孩子,那一定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便可立他为太子,岂不圆满?”
绿竹摇摇头:“万岁厚爱,可妾的身子是被凿穿了底儿的船,补不好了。打侍奉您那天起,妾就想好了,您生妾生,您去妾去,方不负您的恩泽。”
“我哪里舍得你随我一块去?”他放下毛笔,轻轻揽她入怀,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等旁人生下孩子,趁着年纪小抢过来给你,养在你的名下,这样你既不用殉葬,余生还能有个依靠。”
说完,他忽地一叹:“这不就是爹爹纵容太后做的事么?原来我和他一样,这样想想,我忽然就不怨他们了。”
绿竹轻轻搂住他的后颈,语气里透出一丝疼惜:
“万岁再不怨,心中也还是念着自己的生母,妾看在眼里,晓得您的苦楚,哪里还忍心牵累无辜的人,让他们母子分离?”
对比之下,适才对太后冒出的那点理解之情登时烟消云散。
他不自觉地揽紧了她,心中愈发敬重爱惜。
“太后如果像你一样,我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查不出生母是谁了。我并非不念她的养育之恩,只是想寻个根,好好补偿补偿生母罢了。可若明着表露,母子嫌隙只会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唉——”
“万岁莫急。”绿竹柔声宽慰,“现下太后尚在,您便是让人查,从前伺候她的人又哪里敢说?伤了母子情分是小,要引得政局不稳就不妙了。依妾看,您呀,再想找出生母,也要藏在心里,当下只安心孝敬太后,既全了您的孝名,还稳了您的政局。等到太后驾鹤仙游,您想查什么查不到?”
“嗯,还是你想的周全。”
他深以为然,轻抚她的脸颊:
“感谢上苍,赐我一个你这样的可心人儿。只是你没有孩子,我总归不放心,万一将来我先你一步去了,那些个嫉妒你的人,要是趁机发难找你的茬,谁来给你撑腰呢?”
她作出思考状,道:“妾瞧着吉王长得最像您,心里很是喜欢,万岁若真想给妾个孩子,许妾和宸妃姐姐一起养他就行。要真从旁人那里抢个来,长着长着一点也不像您,妾岂不是白养了?”
他莞尔,捏捏她的下巴:
“好,依你,宸妃与你关系交好,吉王出息了,自不会亏待于你。”
“嗯。”绿竹低眉浅应。
他想了想,又道:“皇后身残,亦无子嗣傍身,二皇子德王倒可记在她名下,以免将来跟着殉葬。”
话音才落,徐云中躬身走进,双手呈着一张字帖,禀道:
“万岁,元昭仪新练了字帖,想请您批阅批阅。”
朱祁镇看也不看,淡淡道:
“先放那儿吧。”
“是。”
徐云中将字帖放至一旁,又躬身退了出去。
绿竹却忍不住瞟向那字帖,朱祁镇察觉,唯恐自己纳了青萝这事惹她生气,忙道:
“她和你比不了,今晚我还去你那里。”
“妾没有喝醋。”绿竹微笑,“万岁偏爱至此,妾怎会不懂你的心意?只是对皇家而言,开枝散叶子嗣绵延是顶顶要紧的事,妾既难以生育,又怎能一直霸着万岁不放呢?为了大明朝的将来,您也该雨露均沾,摘一摘其他妃嫔的灯笼。”
“你和皇后一样贤淑,都肯为我考虑,这后宫之中,你俩最合我的心意,可惜,你们都不能为我诞下子嗣。”
他难过地抵住她的额头,叹道:
“唉,上天为何要这么对我。”
她笑嗔:“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万岁莫要太贪心了。在妾心里,有没有孩子根本不打紧,只要万岁爱护疼惜,妾便知足了。”
“嗯。”
他心中一股暖流涌过,向外唤道:
“云中。”
徐云中进来应声:“奴婢在,万岁有何吩咐?”
“传朕的旨意,打今日起,德王记在皇后名下,吉王由皇贵妃和宸妃共同抚养。另外,快点把挨着长乐宫的未央宫腾出来,让宸妃娘儿俩住进去,好方便皇贵妃时时探望,不用来回跑腿了。”
“是。”
徐云中应下,立刻传旨去了。
殿内又剩他二人,绿竹那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
“万岁体贴,绿竹之福。”
“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
“现下就有一个。”
“哦?”
“眼看养子即到,妾想回宫迎迎他。”
绿竹也不等他答应,直接笑盈盈地行了一礼:
“妾就此告退。”
言罢,她莲步轻移出了暖阁,回往长乐宫。
朱祁镇瞧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瞥眼间,御案上的字帖进入视线,他伸手拈起,看清了上面的诗后,笑了一下:
“倒是肯花心思。”
*****
长阳宫。
一名宫女负责在宫门口放哨,扒拉着门框不住张望着,一瞧见龙辇远远而来,立马朝里面喊:
“来了,来了!”
主殿门口的宫女接力,连忙掀开软帘向里通传:
“万岁来了!”
而里面的青萝早已等得久了,一个没忍住,斜躺在暖榻上呼呼睡起了觉,晓羽坐在一侧,迷迷糊糊的正打瞌睡,听见这句话,下意识的就给青萝屁股一巴掌。
“来啦,来啦。”
青萝蓦地睁开眼。
“万岁?”
“嗯。”
青萝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暖榻,拔足便往书桌奔去。
“鞋,没穿鞋!”晓羽指着她脚下喊。
“我鞋呢?”
晓羽忙在床榻下翻找。
“就一只。”
“那只呢?”
“不知道呀。”
“快把你的扔给我。”
晓羽忙脱下鞋子丢给青萝,又把青萝那只踢进床底。
青萝也不管合不合适,胡乱套在脚上,又整了整自己衣襟、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自己的脸,向晓羽问道:
“可以吗?像不像刚睡醒?”
“眼睛有点红。”
“都赖你,不早点儿叫醒我。”
晓羽向外面张望了一眼。
“别说了,快到门口了。”
“去去,外边儿去。”
晓羽忙闪身出去。
青萝拿起桌上的《女训》,大声朗读起来: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外面的龙辇停住,长阳宫的灯笼被摘下,帝王甫一落轿,便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婉转清脆的女声犹如百灵鸟,轻快悦耳,闻之心悦。
院子里的宫女们刚要口称万岁,帝王抬手制止,宫女们便全都噤了声。
晓羽刚溜出屋子,见了皇帝,也不敢藏,只好立在檐下。
徐云中眼睛尖,一眼就见晓羽光着脚,心中便已猜了个**分,却不揭穿,强忍着笑,几步抢在皇帝前面,伸手替皇帝撩开软帘,顺势将晓羽遮住。
这一切皇帝全不知情,他踱步进了书房,书桌前的小姑娘恰好背对着他,双手捧着书籍,摇头晃脑地念着:
“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
他道:“朕还道你是在背,却原来是照着书念呢。”
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惊喜地回过头来,啪地放下手中书籍,哒哒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臂,弯起一双笑眼:
“万岁,您来啦,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妾连个准备都没有。”
他端详着她:
“眼睛怎么红了?”
“嗯,妾这是喜极而泣。”
皇帝开心一笑,朝桌上的书扬了扬下巴:
“念得这么专注,能背下来么?”
她眨巴眨巴眼:“等万岁下次来的时候,妾就能背下来了,您要想让妾早点背会,那下次就早点来呀。”
“滑头。”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的字帖我看了,练得还不错,有几分皇后的神韵。”
她挽着他到了暖榻前坐下,举起细嫩的双掌给他看,娇声道:
“妾练得好辛苦呢,您瞧,手指都磨出茧子了,还有手腕,到现在还酸着呢。”
他瞟了眼她的小手,唇角勾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朕听说你平日里最喜欢说书打马吊,怎地不辞劳苦,反练起了字帖,背起了女则呢?这两样应是你最不喜欢的吧。”
她睁着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一脸真诚道:
“妾原本是不喜欢的。但这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万岁又喜欢皇后娘娘,妾就也喜欢了。”
“哦?”
他挑眉,唇角勾起的笑意愈浓:
“如此说来,你这般用心良苦地改变自己,是想成为皇后的替身,做她的影子啰?”
“嗯!”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忽地欺身逼近,捏起她的小脸,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你做皇后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得到朕的喜欢吗?”
帝王的瞳孔犹如窥不见底的深潭,静默之下蕴着无声波澜,无形的压迫感催逼而来,使得青萝莫名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