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安也微笑:“可我若自证清白,求万岁对我施以宫刑,往后去了司礼监,曹吉祥那里,岂不又多了个帮手?”
“知院舍得?”
“为保性命,只好出此下策,何况我是修道之人,这红尘根也是拖累,不如趁早断了。”
“哈。”绿竹眉梢轻挑,“曹吉祥早晚是冢中枯骨,知院帮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周辰安点了点头,叹道:
“这么说,我还真是无路可走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娘娘也断了自己的路啊。”
“哦?此话怎讲?”
“桥在渡人过河的时候才最有价值,也最受到礼待尊崇,一旦把人渡过去,没了价值,就只能等着被拆了。真把我姐姐斗倒,废了太子,宸妃达成所愿,你觉得她还会对你予取予求吗?怕是不转头拿你开刀都算厚道的。”
绿竹不由得佩服他的思维之敏捷,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在短时间内不断辟出新径与己周旋。
这要换旁人,早缴械投降了。
周辰安接着说道:
“只有我姐姐安安稳稳的坐着这个位子,宸妃才会需要您这座桥来渡她,你也才能拿着太子之位当饵,吊住宸妃,勾着她跟你走,让她为你所用。娘娘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是来敲山震虎,要是真想除了我们姐俩儿,就该默不作声的给我们下套子,又怎么会把对付我们的法子,明着讲出来呢?”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绿竹放下手中茶盏,细细打量起眼前的道士。
“久闻知院机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娘娘谬赞,我实不敢当。”
“知院不必过谦。”绿竹目露赞赏:“你能屈能伸是为竿,心思缜密是为线,料我所动是为浮,冷静应对是为沉,这钓鱼的六物齐了四样,只是不知饵在哪里,勾在何处?”
周辰安放下手中拂尘,抬起头来直视绿竹:
“我欲以太子为勾,少保为饵。”
绿竹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前些日子,太子在文华殿读书,论起夺门,太子言:少保实甚冤之。侍讲不敢上奏,偷偷告诉我姐,希望她能管束太子言行,我姐便来问我,我说——太子所言极是,望他登基之后,能为少保平反。”
绿竹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不语。
周辰安缓缓道:“此为直勾,愿与不愿,全凭娘娘自己。”
绿竹慢慢的站起身来,一脸正色地问:
“你所言为真?”
周辰安亦起身,正了颜色,抬掌立誓:
“我愿以全家性命起誓,如有欺瞒,叫我们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好。”绿竹郑重颔首,“你我因缘际会,不过都是想在风雨之中抵达彼岸罢了,只要船不碍路,咱们就各走各道,各过各桥。”
“一言为定!”周辰安拱手,“从此往后,你归江海,我回深山,咱们两不相干。”
待出了钦安殿,君凝方忍不住问道:
“娘娘,他可信吗?”
“当初他帮皇帝图谋我,却未伤我外婆分毫,上次天灾救李贤,也出了一份力。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他是个有分寸之人,良知仍在,因此我赌他说到做到。”
“嗯,娘娘言之有理,若真是负恩昧良之辈,也不会弃了大好官途,去做道士了。”
自此一役,绿竹圣眷更浓,恩宠较之从前更盛,六宫皆晓其厉害,再无人敢掠其锋芒,只有避让的份。
长阳宫。
盛放的桂花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青萝因为来了月事,小腹疼的让她蜷缩成一团,像只小鹌鹑一样静静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看那密密麻麻的金芒。
一旁的灵香一边用暖炉帮她熨着肚子,一边叽叽喳喳的数落:
“都是尚寝局出来的,看看人家,随便使点小手段,万岁就巴巴的回去了。你也是的,也不知道上点心,由着她把万岁抢了去,瞧瞧,自打她复宠,万岁多久没来了?”
青萝揉揉眼睛,无精打采道:
“她生得美,人又聪明,还救过万岁的命,别说是我了,这满宫望去,谁能抢得过她?贸然出手,就跟贵妃、黎才人和淑婕妤她们一个下场,好处没捞着,反惹一身骚。”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跟皇后娘娘都替你急的慌。”晶儿端着一碗热好的阿胶,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来,喝一口。”
青萝身子不动,抻着脖子过来,凑到碗边喝了一口。
“有点烫。”
“这阿胶就得趁热喝才有效。”
青萝这才不情愿的接过碗来,再扭过头去,一边看着桂花树,一边对着碗吹凉气。
晶儿接着数落:“你说你不是挺有招的吗?不行也像上次那样,弄点儿栀子花儿。”
青萝摇了摇头:“不好使。”
“就是,她又不用改命,弄什么栀子花啊?”灵香接话道:“要我说,把外面的桂花树铲了,再移两颗桃树进来,催旺桃花。”
“那不行。”
“不行你就想招儿啊。”晶儿急的直拍手。
“肚子疼。”
“你练三字经呢?能不能好好说话?”
“唉,我现在疼的不想说话,万岁爱来不来,他不来,我倒省得伺候他。”
“呀,你不是一心想要孩子么,他不来,你怎么有孩子?”
“就是,这活儿你一个人也干不了啊。”
“孩子......”青萝揉着小腹:“上个月万岁来得也算勤,这个月的月事还不是来了?哎哟,疼死了,你好好给我揉。”
“唉。”晶儿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任由她霸着万岁,我看你这肚子是没戏了,将来等万岁殡了天,你就等着当朝天女吧。”
“那不行。”
“不行你倒是想招儿啊?”
“肚子疼。”
“得,又来了。”
青萝也不接茬儿,痴痴的看着外面那棵桂花树。
“跟你说话呢,你总盯着那破树没完没了,有什么好看的?”
青萝鼻子一酸:“我们是在桂花树下结拜的。”
灵香和晶儿都叹了口气。
“要不你去找绿竹拜拜山头,好歹是结拜过的姐妹,让她替你跟万岁说说?”
青萝闻言,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唉,好好的姐妹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灵香惋惜。
“就不去,干嘛非要巴着她。”晶儿气呼呼的:“人家今时不同往日了,还念什么结拜之情?再说了,要不是她那回捣鬼,皇后娘娘也出不了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灵香朝晶儿问道。
“我怎么知道?”
“没主意你瞎起什么哄?”
“嘿,你不也没主意吗?”
“您二位能别吵了吗?”青萝有气无力的开了口:“我这肚子还疼着呢,你们就饶了我吧。”
灵香和晶儿互相翻了个白眼,都闭了嘴。
青萝瞅着晶儿:
“皇后娘娘不用伺候了是吧?该干嘛干嘛去行吗?”
晶儿哼了一声,转身出去,灵香对着她的背影也哼了一声。
青萝再扭过脸来,瞅着灵香:
“没说你是吧?尚寝局没活儿了?”
灵香把暖炉往她身上一丢:
“没人管你!”
说完也转身离去。
青萝又趴回窗边儿,秋风送来桂花的清香,挟着凉凉的气息,吹得人心里也凉凉的,她把暖炉贴在心口上,抬首望向窗外的桂花树,又想起那个在冬日里,总惦记着给她带暖手炉的月人来,渐渐湿润了眼眶,对着走到院外的灵香喊:
“灵香——”
灵香回过头来。
“把晓羽找来吧,我需要她在身边儿陪着。”
灵香虽然气还没消,却终究不忍心,只好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青萝的月事快好了,晓羽也从南海子调来了长阳宫,对于青萝的选择,晓羽一头雾水:
“贴身宫女不都该选伶俐圆滑的吗?我这么笨,你为何会选中我呢?”
紫檀桌上摆好了饭食,青萝正准备用膳,听见她如此问,冲她笑了一下:
“我就看中你的笨。”
“啊?”晓羽更不解了。
青萝眸中满是暖意:“因为月人姐姐就笨笨的,你这笨性子有几分像她,我瞧着亲切得很,所以就喜欢你的笨性子。”
晓羽登时红了眼圈:“我从小就被嫌弃笨,你是第一个喜欢我这性子的。”
青萝温声开解:“这人生下来,谁不想生得好看又聪明?可不是人人都那么好运的,笨人也好,丑人也罢,都是运气不好而已,只要不伤人不害人,凭什么要被嫌弃?再说了,没有笨人的衬托,哪显得聪明的人聪明呢?若世上的人都一个模样一个性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嗯。”晓羽含泪点头。
青萝又道:“你来这儿也不必怕,有什么事我自会提点着你,保护着你。”
晓羽心下一片感动,哽咽道:
“青萝,你真好。”
“好啦,快擦擦泪吧。”青萝微笑。
“嗯。”晓羽掏出绣帕擦了擦眼角的泪,又问:“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青萝微一沉吟,道:“来,到我身旁坐下。”
“哦。”晓羽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青萝端起面前的青花瓷碗,像初入京时没见过世面那般,快速的扒拉了几口米饭,然后凑脸到晓羽跟前:
“来,给我擦擦嘴。”
“好说,这个差事简单!”
晓羽举起绣帕给她细细的擦去唇角的白米粒,谁知白米粒擦干净了,却有水珠却一滴一滴落在她指尖,抬眸一看,青萝眼眶溢满水雾,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往外冒。
她赶紧为青萝拭去眼泪,轻声问:
“你怎么哭了?”
青萝不愿过多沉浸在这悲伤的情绪中,连忙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嗨,我这烂记性!”晓羽拍了下脑门,“在南海子我都听灵香说了,所以来之前,特意向那些嬷嬷取了经,她们说怀孕这种事,得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