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徐云中赶紧顺着他的话头揽过错失,伏地叩首:“是奴婢疏忽,今早事务繁忙,一时忘了此事,愿领万岁责罚。”
朱祁镇装模作样的摆了摆手:“罚你一个月俸禄,快快传谕下去。”
“是。”
徐云中退下。
这出戏演下来,在场众人已经不止瞠目结舌了,那简直是一个无语凝噎。
周贵妃气得脑袋直发晕,不服道:“万岁,你做这戏给谁看?她们犯错,你不罚反升,是什么道理?”
朱祁镇直接无视,慢声道:
“绿竹现在是皇贵妃了,位分在你之上,按规矩,你该向她行个礼吧。”
“什么?”
周贵妃睁圆双目,不敢相信他的话。
朱祁镇道:“你方才不是还说,不顾规矩,往后如何管理六宫,如何服众?身为贵妃,更该以身作则吧。”
周贵妃被架在那里,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直勾勾的盯着他,委屈的泪花隐隐闪烁。
其他人已看明白形势,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偏袒,继续挑刺,只会让他偏袒的更多,说不准皇贵妃之外,连六宫协理之权也给夺了。
黎莎、尹美淑与众宫女一起向绿竹行礼:
“见过皇贵妃娘娘。”
唯有周贵妃站着不动,两侧的宫女轻轻拽了拽她,她却仍旧不理,只那么直直的盯着朱祁镇:
“好,既然万岁这里不讲理,妾就去找讲理的地方——”
朱祁镇剑眉一挑:“你要去找太后告状是么?好啊,朕就在这里等你。”
周贵妃一惊,心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颤声道:
“妾不是这个意思,万岁,你听妾说——”
“不必说了,你既有太后做主,想来也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万岁,万岁恕罪,是妾一时脑子发昏,说错了话,万岁恕罪呀!”周贵妃哀求。
朱祁镇见她如此,也有些于心不忍,便道:
“既然贵妃身子不适,头脑昏沉,便回去好生修养吧。传朕的旨意,周贵妃暂停六宫协理之权,这三个月留在万安宫好好养病,无事不得出。”
在场众人又是一惊,朱祁镇向周贵妃那两名宫女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送她回宫?”
“是。”
两名宫女赶紧拽起周贵妃。
周贵妃再瞧了一眼皇帝,随之双眼闭下,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也不再多说,任由宫女将她架到轿辇之上,渐行渐远。
这下,再无人敢多发一言。
帝王换了温柔笑颜,柔声询问身侧的宠妃:
“那些菊花还要吗?让人采些新的给你送去,可好?”
“不必了,今日妾没了兴致。”
绿竹说着,目光扫过一旁的黎莎、尹美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凉意:
“这片花丛长的不好,有几只乱冒尖儿的,等空了,妾再想想如何修理吧。”
黎莎、尹美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心中惧怕不已。
“好~”
帝王宠溺地应,搂着她上了轿,一同回至长乐宫。
冷清多日的长乐宫再度热闹起来,宫人们掀帘的掀帘,奉茶的奉茶,一个个喜气洋洋。
进得殿阁,帝王坐到暖榻上,拉住她的手拽至面前,轻轻搂住后腰,温声询问:
“还气么?”
绿竹低首一笑:“万岁这么明晃晃的拉偏架,还不惜当众撒谎,妾有再多气,也尽消了。”
重绽的笑颜犹如潺潺流动的秋水,化开了他的心,想起她所遭受的委屈,更是爱极怜极,情不自禁地抚向她的脸颊,恳声道:
“我是皇帝,面临的人和事,实在太多,需要顾忌的也更多。纵然自称天子,终究只是一介凡人,难免会出错。下回再有误解你的时候,你千万别闷在心里,有什么话对我直说便是。”
“万岁是君,妾是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您不信妾,妾又何必多言?”
“其他妃嫔在我这里是臣,你却不是。绿竹——”
他站起了身,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
“我从没有在哪个女人身上,花费过这么多的心思。”
“嗯。”她垂眸。
他的眼角弯起,自袖中摸出那支白玉发簪,抬手往她发间插去。
“下回,不许再随意丢弃远离了。”
她的眼神追随着他手中的发簪,轻声问:
“万岁不怕它是要人性命的匕首吗?”
“又来。”
他笑嗔,插好发簪,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温柔一笑,将她拥入怀中。
“便是要人性命的匕首,我也会捂化它,让它变成挽髻装饰的发簪。”
当下两人重归于好,那点争执冷战,仿佛是一道美味的佐料,调剂得帝王的感情愈发浓郁,恩宠愈发牢固了。
晚上,长乐宫的灯笼毫不意外地被摘下,在寂静无垠的夜幕中沐浴着皇恩。
翌日,侍奉他穿衣时,心满意足的帝王看着她温顺的眉眼,忽地想起一处,微一踌躇,开口道:
“我知你在曹吉祥那儿受了委屈,可他毕竟是复辟功臣,现下我还不好难为他——”
“妾懂。”她含笑打断,“万岁待妾这样好,妾哪能不明白你的难处?”
“那就好。”他甚是欣慰,“我只怕你心里委屈,闹起误会,又和我生了嫌隙。”
她盈盈一笑,细心的为他紧了紧衣领,温声道:
“妾那点委屈算什么。再说了,真有什么误会,您就在身边,咱们三言两语就能说个清楚。就怕他们在外面,打着您的旗子作威作福,无形中坏了您的名声,真要是百姓心里生了怨气,谁来给他们解释呢?”
一提名声,算是戳中朱祁镇的软肋,眉心立刻皱起。
绿竹又道:“妾知道万岁重情分,自然是要厚待功臣,可要想百姓们称赞,那就该重用贤臣,历来那些被奉为明君的皇帝,手下必有贤臣,一个贤臣不仅可以为君王做实事,更可以带来好名声。如此一来,就算功臣们犯了错,也会有贤臣制衡,这样天下百姓也能明白,您只是被恩情牵累而已,断不会损害您的名声。”
“嗯,言之有理。”他深以为然,由衷地笑:“难为你肯体谅我,还肯为我如此打算。”
她的眸子明亮而温柔:“万岁是妾的夫君,是保护妾的大树,妾怎能不为你打算呢?”
他情不自禁搂住她的后腰:“晚上再来看你。”
“那万岁晚上想吃什么?妾做给你吃。”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嗯……那妾想想。”
他想到一处,改口道:“不过你病体未愈,还是不要自己动手,让底下的人去做吧,免得累着。”
她伸臂圈住他的脖颈,轻轻撒娇:“妾想做给你吃。”
难得见到她这小女儿的娇俏模样,且这模样还是为了自己,他心里犹如吃了蜜一样甜,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笑道:
“那你就只熬一碗竹叶粥吧,清淡素雅,唇齿留香,朕最喜欢。”
一番浓情蜜意后,朱祁镇回到乾清宫,特意召来曹吉祥,向其好声解释:
“朕想明白了,绿竹不过一介女流,手无寸铁,只要好好看着她的外婆,她便投鼠忌器,不敢对朕做什么。朕知你一片好心,也是为朕的安危着想,但她毕竟救过朕的性命,和你一样,都在朕最低谷的时候拉了朕一把,这点恩情,朕不能不念。”
曹吉祥知他向来是个感情用事的,终究舍不得美人,再出言挑唆恐惹他反感,便顺着道:
“是,万岁一向感念旧情宽厚待人,奴婢铭感不忘,既然您已有决断,奴婢尽心辅佐便是。”
“嗯。”朱祁镇颔首,“从前的事都是误会,往后全不提了,你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吧。”
“奴婢谨遵圣谕,绝不越雷池半步。”
“退下吧!”
曹吉祥退出殿外。
皇帝又吩咐道:“徐云中。”
“奴婢在。”
“皇贵妃身子骨弱,你去把朝鲜进贡的那根上好的高丽参给她送去,让她好好补一补。”
“是。”
徐云中自格柜中取了高丽参,打暖阁出来,不料曹吉祥守在外面等他。
只见曹吉祥眸中阴晴不定,对着徐云中皮笑肉不笑地唤道:
“徐公公。”
“曹公公。”徐云中行礼。
曹吉祥在他肩头一拍:
“您这是攀上皇贵妃这棵大树了?”
“奴婢身份低微,怎敢攀龙附凤。”
“是我一时疏忽,竟忘了你也是紫荆关的,不打紧,咱家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咱们做宦官的,都是无根之人,想找大树攀附,倒也没什么,就怕攀错了枝头,摔下来,那可就万劫不复喽!”
“多谢曹公公提点!”
“甭客气,好自为之。”
曹吉祥言罢,自向司礼监去了。
徐云中这才来至长乐宫,借此机会跟绿竹说了曹吉祥之事,面现担忧:
“明明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你这儿也复宠了,可是今日万岁召过他过去,一句训斥都没有,还好声安抚给了赏赐,看来这拥立之功在他那里的份量还真重。”
绿竹听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是不够懂他。还记得当初他复辟登基,景泰帝被迁西苑,病情好转之时,他是什么表现吗?”
“他在朝堂上一脸欣慰的说:弟弟病好了,能吃粥了。”
“是啊,结果没多久,他的弟弟就暴病身亡了。”
徐云中恍然:“你的意思是,万岁赏赐安抚曹吉祥,是在麻痹他。”
“不错。”绿竹点头,“他与景泰帝不同,景泰帝看起来威严厉害,关键时候还是心软,他是看着糊涂平庸,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他这个人,面儿上瞧不出痕迹。别看脸上挂着亲切的笑,背后却可能在磨刀,只有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明白了,他杀心越重,越不会表露出真实的想法,反而表现得尽善尽美,好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戒心,达成目的。”
“对,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次等他回过了味儿,我越朝他使性子,他就越放心。”
徐云中静了片刻,敛下眼眸,自嘲一笑:
“还是你懂他。”
两人说着话,君凝进来禀道:
“娘娘,黎才人和淑婕妤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