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下早朝,朱祁镇便迫不及待的去往长乐宫,没成想却扑了个空,原来绿竹听从医官的话,去宫后苑里赏花散心去了。
宫后苑的菊花开得正盛,绿竹俯身轻嗅,清凉的淡香入肺,胸口的闷气登时被冲散不少,摘下一枝,向旁边的君凝笑道:
“这菊花不错,既可以插瓶,还可以晒干泡茶。”
“那奴婢给您摘一些回去。”
君凝说着也俯下身来,专拣那些开得正好的杭白菊和黄山贡菊摘。
恰逢黎莎和尹美淑也在这里赏花,远远瞧见了绿竹,尹美淑忿忿道:
“那会儿我在乾清宫只提了一嘴那盏画着墨竹的灯笼太素,万岁就对我发了好一顿脾气,哼,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也有被冷落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黎莎也道:“想咱们两个远道而来,兢兢业业服侍万岁一年多,也没得多少好处。她呢,什么都不用做,万岁就上赶着对她好,还把咱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恩宠全抢了去,如何不教人生气?”
“可惜咱俩位分低,便是心里再生气,也不能拿她怎样。”
尹美淑话音刚落,忽见远处周贵妃带着几名宫女过来,眼瞅着要奔钦安殿去。
两人对视一眼,立马极有默契的到了周贵妃身前,同时行礼:
“贵妃娘娘。”
周贵妃点了下头,瞥见远处的绿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这狐媚子,看见我也不知道来行个礼。”
“就是。”黎莎连忙附和,“从前她仗着万岁宠她也就罢了,如今都失了宠,还这么目中无人,真是好生轻狂。”
“哼。”周贵妃冷冷一笑,“莫说她失了宠,便是盛宠之时,我又何曾怕过她?走,过去瞧瞧。”
几名宫女慌忙拦阻,一名大宫女道:
“娘娘,周知院说了,叫您少惹是非,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当着黎莎和尹美淑的面,周贵妃被自己的宫女拦住,脸上顿时挂不住,当即杏目圆睁,骂道:
“小蹄子,要你多嘴?”
那宫女一脸委屈,却依旧说道:“知院说,您要是再惹出祸来,他就撒手不管了——”
周贵妃气的抬手就要打她,那宫女慌忙避到一旁。
“我是他姐,我用得着他管么?能有什么祸事,再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她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再不肯挪动一步。
尹美淑眼珠一转:“何须贵妃娘娘出马,让我们去给您出出气去。”
说罢跟黎莎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起来至菊花丛前,依例向绿竹行了个礼:
“贤妃娘娘。”
绿竹嗯了一声,将采来的花枝,一一放进君凝怀里。
尹美淑瞟了眼花圃,向她笑道:
“贵妃娘娘想摘些菊花回去泡茶,可那些开得好的都被贤妃娘娘摘走了,只好请您割爱。”
放花枝的玉手微微一顿,那双清透的剪水瞳仁轻轻瞟来,淡淡的语气里透着轻蔑:
“噢,想从我手里抢东西,耍威风?”
尹美淑一怔,强笑道:“贤妃娘娘哪里话,贵妃娘娘在咱们上头,孝敬她,不是应当的吗?”
黎莎立即声援:“难不成贤妃娘娘连几朵菊花,都不愿孝敬贵妃娘娘?”
绿竹瞥了眼远处悠哉悠哉看好戏的周贵妃,轻声笑道:
“怎会不愿呢?贵妃娘娘既想要,我亲自给她送去。”
言罢,她自君凝怀里接过花束,谁料手中一松,花束登时跌落,散开一地。
她顺势将花踩在脚下,语气轻巧:
“啊呀,没拿稳,还是请贵妃娘娘摘别的吧。”
一直旁观的周贵妃腾地火气蹿上,挣开身旁的宫女,几步蹿了过来,指着绿竹骂道:
“你个狐媚惑上的小蹄子,平日里轻狂惯了,现下要你几枝花都不愿,还当自己有万岁撑腰呢?”
绿竹不急不慌,优雅地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碎瓣。
“贵妃娘娘铁了心想找我麻烦,便是这几枝花给了你,也会有旁的理由,所以绿竹就懒得给了。”
“好呀,你是连装都懒得装了,还敢当面来挑衅我,今天要不治治你,我就不姓周!”
周贵妃咬牙切齿,怒声向身侧宫女下令:
“去,给我掌她耳光!”
她身边的宫女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周贵妃瞧她们这般模样,当下气得七窍生烟。
“都死人啊?听不见我说话?去给我打她!”
一名大宫女被逼无奈,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两步,只被绿竹拿眼一瞧,便觉得她的眼神犹如两道寒光射来,挟着浓浓的压迫之感。
虽说她如今失了宠,可盛宠时的风光大家却都见识过。猛虎虽伤,犹有余威,那宫女被她气场所慑,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倒。
周贵妃火冒三丈,一把将那宫女推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绿竹面前,举手要打。
却见君凝跨步而出,拦在绿竹前面,手中青芒一闪,一只发簪直抵在周贵妃面前。
一个小小宫女竟如此大胆,真把周贵妃吓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
“娘娘!”
其余的宫女们惊叫着,想上前相救。
“都别过来!”君凝断喝一声。
宫女们立马停住脚步。
“你放肆!”周贵妃怒叱,“连个小小的奴婢都这般张狂了?真是不知死活!”
君凝不卑不亢道:“娘娘,岂不闻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娘娘再不自重,奴婢就算舍了这条贱命,也要同你拼个玉石俱焚。”
周贵妃见她说的义正言辞,一脸的视死如归,心中竟害怕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尹美淑和黎莎一开始只想刻薄几句,没想闹这么大,如今瞧这阵势,也都惧怕起来。
黎莎性子不如尹美淑沉稳,想到什么便直言,低声向周贵妃劝道:
“万岁再冷落,也不曾降过她的位分、少了她的吃穿用度,娘娘,训斥几句便就罢了,还是别闹大的好。”
绿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贵妃再不责罚,我可要回去歇着了!”
“你、你——好啊!我就不信了,这后宫就能由着你胡来,我这就去找万岁,叫他来评个理!”
这话音方落,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什么事,要叫朕评理呀?”
用太湖石堆成的秀山之后,至尊帝王缓缓走出。
众人连忙齐齐拜倒:“参见万岁。”
“万岁,你来的正好。”周贵妃眼圈一红,委屈起来。
“嗯,老远就听见贵妃的嗓门儿中气十足,朕还以为你在这里搭台唱戏,就赶过来瞧瞧。”
“您还拿妾开心,您再晚来一点儿,妾这条命都要没了!”
“是嘛?”朱祁镇笑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能有伤了贵妃的人物,让朕瞧瞧,是谁呀?”
“就是她!”周贵妃用手一指绿竹:“她不光以下犯上,还教唆她的宫女,要把妾戳死。”
皇帝看见君凝手里的发簪,不由得眉头一皱。
“竟有此事?”
黎莎、尹美淑抢着开了口:
“贵妃娘娘想摘点菊花回去泡茶喝,可那些开得好的都被贤妃娘娘摘了去,妾二人就劝贤妃娘娘孝敬贵妃娘娘一些,谁知贤妃娘娘当场翻了脸,直接就把花摔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斥责了她两句,贤妃娘娘不仅不认错,还当面顶撞,更有甚者,还让她的婢女对贵妃以命相挟!”
“万岁,您可要为妾做主啊!”周贵妃差点儿就要抹起泪来。
皇帝瞧向面前的绿竹。
跌落的菊花仍旧散躺在地上,黄的白的凌乱错落,其中一些被绿竹跪在膝下,她腰背挺直,颀长的颈项透着不屈,清丽的眉眼傲气如故。
还是那倔脾气。
朱祁镇的眼底漫出一丝柔情,隔了这许久,乍一相见,只觉她这模样莫名亲切。
周贵妃瞧他不接话,目光一直在绿竹脸上打量来打量去,不禁想起南海子那次,她不过做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就叫他乱了心神拉起偏架。
为防旧景重现,周贵妃忙道:
“万岁,她最会扮可怜,您别瞧她这会儿不说话,刚才张狂着呢,瞪眼呲牙的,跟要吃人的老虎一样,差点把妾的胆子都吓破了。”
朱祁镇笑了一下,说道:
“贵妃以前可是有伏虎射熊的本领,今日怎么就吓住了?”
“她比老虎还凶,比熊还狠!”
“绿竹平日素来安静,贵妃此言,有些过于夸张了吧?”
“大家伙看得真真的,这小蹄子竟有两幅面孔!万岁,您可别听她狡辩,免得被她骗了!”
“嗯!”皇帝走到绿竹面前,缓缓问道:“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句句属实。”绿竹眉目淡淡,“妾心情不好,万岁想罚便罚吧。”
众人未曾料到,她竟丝毫不做辩解,都是一愣。
“嚯!”周贵妃声音里止不住的兴奋,“万岁您听,她认了!”
“唉。”朱祁镇轻轻叹气。
黎莎、尹美淑心中皆是一喜,只道朱祁镇这声叹是对绿竹失望,却不料帝王伸出手来,将绿竹轻轻扶起,嗔道:
“以后不许开这么重的玩笑了。”
“玩笑?”周贵妃惊呆当场。
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令长期冷落她的帝王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待她亲昵不说,竟还公开袒护。
更让她们无语的还在后边,绿竹竟从帝王手中抽走胳膊,语气微冷:
“绿竹身上有刺,万岁小心伤着。”
“嘿!”周贵妃满是看不惯,“瞧她这蹬鼻子上脸的浪样儿,万岁你还惯着她?”
帝王只当听不见,又拉起她的手,好声哄道:
“是我不好,这段日子让你受了委屈。看在我堂堂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你低头的份上,就别在这儿跟我使性子了,咱们有话回去说,好不好?”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绿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挣脱。
当嫩如柔荑的纤手被他如愿握在掌心中时,至尊无上的帝王方有心思去考虑别人,向其他人按了按手:
“都起来吧。”
在场众人一一起身,黎莎、尹美淑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沮丧,只觉倒霉不已:这哪里是踩到了老虎尾巴,明明是触碰了龙鳞呀!
眼见朱祁镇揽着绿竹就要离开,旁人不敢言,周贵妃却是忍不住:
“万岁,她们对妾轻慢欺辱,您就这么算了?往后这宫里的妃嫔,底下的婢女,要都学起她们来,您叫妾如何再管理六宫,妾又如何再能服众?您就算再偏袒她,总不能连这宫里的规矩,都不要了吧?”
朱祁镇闭了下眼睛,压下烦躁的情绪,微一思索,冲徐云中低喝:
“云中,你怎么办的差事?”
在场众人一头雾水,不知这事怎么扯到了他贴身内侍的头上。
徐云中亦一头雾水,但心知他必有自己的思量,因此也不疑问,只配合得跪下,听他下一步指示。
朱祁镇煞有介事道:“今早朕明明让你传谕六宫,贤妃叶氏敏慧端良,淑慎慧雅,晋其为皇贵妃。怎地她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