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朱祁镇恍然,“这倒是,因为救朕,她回到宫里还差点被下了大狱。”
“可见贤妃娘娘是把账算到了王公公头上,并未牵连到您,毕竟您那时年轻,是被情谊所蒙蔽,才犯下此错。”
“嗯。”朱祁镇点头,想到一处,又道:“紫荆关破,她只恨王先生,所以当初在南宫救了朕。那于谦之死呢?她视于谦为恩人,敬爱得紧,为了给于谦报仇,差点杀了曹吉祥,这事又发生在朕复位以后,你觉得——她会因此事恨上朕吗?”
“人心难测,这个奴婢不好说,且奴婢才到万岁身边伺候不久,与贤妃娘娘交集尚浅,对其知之甚少。万岁与她朝夕相处,不妨回想一下你们之间的种种细节,她是不是有心接近您,处心积虑的成为您的宠妃?”
“这个......她一开始并不想到朕身边来,总是躲着朕,后来是为了救她外婆,才主动找上了朕。”
“那这就说不通了,若她想谋害万岁,必然要想方设法到您身边来,才有可趁之机呀。总躲着您,又往哪里害您呢?”
闻言,朱祁镇心底顿时轻松不少,又低首望向手中发簪,唇角微微勾起:
“你说的有道理,她要居心不良,朕第一次想纳她的时候,就该答应了,哪有平白放过这机会的道理?后宫的女人那么多,万一朕忘了她,一心宠爱别个,她岂不是再没机会了?”
徐云中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不过谨慎起见,万岁还是教人查一查,她外婆的病是不是有意为之,好给她一个找上您的理由。”
朱祁镇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有所不知,她外婆的病——”
的确是有意为之,却不是她有意,而是他所为。
但他不好明说,免得坏了自己名声,只道:“她外婆的病是个误会,纯属意外,朕十分肯定与她无关,绝非她有意为之。”
徐云中不再多言,讲到这里,他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果然,适才还郁郁寡欢的帝王这会儿已站起身来,一颗心蠢蠢欲动,攥着发簪来至窗前,张望起长乐宫,眸中情绪变了又变,先是喜悦,后又伤感,最终垂下眼帘:
“罢了,罢了,她不喜欢朕,无论朕怎样宠爱她疼惜她,她都是冷冷淡淡的,对朕一点感情都没有,更不曾真心关怀过。或许她不曾想过谋害朕,但心里却对朕存着怨念,因此一开始才处处避着朕,不愿亲近。”
想到这里,皇帝突然忆起一件事来。
“徐云中。”
“奴婢在。”
“朕记得你也是紫荆关的?”
他这一句问的猝不及防,徐云中却不慌乱,平静的答道:
“万岁记得没错。”
皇帝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当年朕一念之差,害的你家破人亡,你心里对朕当真一点恨也没有吗?”
徐云中缓缓抬头,迎向帝王的目光,眼底一片坦然:
“亲人惨死,家乡被毁,被掳之时心中怎会无怨?可是自打到您身边伺候,与您相处久了,这怨也就一点点消了。”
“哦?”帝王挑眉,“朕倒好奇,你这怨如何消的?”
“奴婢还记得,那时奴婢刚被净了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却被喜宁命令着给您抬重物,您可怜奴婢年龄小,就免了奴婢的重活,还背着他悄悄把自己的烤肉马奶分给奴婢,好让奴婢补补身子,快点好起来。有一天晚上,奴婢当差累得睡着了,您不仅没责怪,还将自己的毛毯披到奴婢身上,由着奴婢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他停顿片刻,微微红了眼圈,哽咽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再冷的心也总能被捂热,奴婢如何恨得起来呀?”
帝王动容,陷入沉默。
他又道:“万岁若是不信,奴婢愿回直殿监,仍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洒扫宦官。”
“朕不过问问,何曾说过让你回去了?”
帝王起身,到了他面前,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你说的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冷的心也会被捂热——”
帝王喃喃重复着他方才的话,眼睛却不自觉的朝长乐宫的方向望去。
此时外面的内侍进来禀道:
“启禀万岁,宸妃娘娘求见。”
朱祁镇脸色微变:“这么晚了她来求见,难不成是长乐宫出了什么事?”
徐云中连忙向内侍道:“快请宸妃娘娘进来。”
“是。”
内侍退出,宸妃进殿,向朱祁镇福了一福。
“万岁,妾有要事禀报。”
朱祁镇关切地问:“可是绿竹生了什么急病?”
宸妃一怔,而后笑道:“万岁对她当真是关怀备至,真教妾等羡慕。”
朱祁镇面上一红,侧过去脸,淡淡道:
“哦,朕看你是从长乐宫过来的,方才听见琴音忽断,便以为是她身子不适,生了什么急病。”
“贤妃的确身子不适。”宸妃道。
“哦?”
朱祁镇立即忙又侧回脸来,声音也变得焦急,连连问道:
“是哪里不适?找医官瞧过了么?医官怎么说?”
宸妃温声宽慰:“万岁放心,妾已让医官瞧过,医官说她整日闷在长乐宫里,再加上心情郁郁,长此以往,便出现了胸闷气短之症,方才弹琴时发作,才无奈断了琴音。”
“严重么?”
“不严重,医官说喝点滋补的药,往后多出门走走,散散心,便会缓解许多。”
“那便好。”朱祁镇的心总算放下。
“妾求见万岁,为的是另一件事。”
宸妃说着,瞟了一眼旁边的徐云中,暗示朱祁镇屏退左右。
朱祁镇会意,向徐云中道:“退下吧,朕与宸妃单独说几句话。”
“是。”
徐云中退出殿外。
殿门关上,只剩他二人相对,朱祁镇这才问道:
“什么事?”
宸妃上前一步,犹疑了下,低声道:
“万岁,医官在为贤妃把脉时发现,她的身子有另一个很严重的病症。”
“什么病症?”朱祁镇那颗心陡然提起。
宸妃面露不忍,撇开了头,声音微微哽咽:
“她的身子饱受麝香侵蚀,此生再难有孕。”
“什么???”朱祁镇震惊不已,声音发颤:“难不成是她不想怀朕的孩子,故意喝的?”
宸妃苦笑:“这东西伤身,谁会自己喝呀?再说了——”
她突然停住不讲,朱祁镇却立即明白,叹了口气道:
“是了,我大明朝的规矩,没子嗣的妃嫔一律殉葬,就算她不喜欢朕,也不必断了自己的活路。”
宸妃赶忙道:“万岁是真龙天子,自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尧舜至今,也不足万年,这天底下哪有活一万岁的,何况朕比她大了十多岁,难保不会先她而去。”
朱祁镇冷静下来,心里有了些许安慰,转而那安慰又化作对绿竹的心疼,思量片刻,沉声问道:
“难道是谁嫉妒她盛宠,暗中下药?”
“一开始妾也是这般想的,当场就派人来请您过去,想着为她做个主,揪出幕后黑手,可她却拦着妾,死活不让妾找您。”
“为何?”朱祁镇十分不解。
“妾也是这般问,她却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妾无可奈何,就只能先来跟万岁商量。”
“唉,她那个性子,只要她不想说,旁人能有什么法子?”
忽然,宸妃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朱祁镇赶紧来扶。
“请万岁恕妾搬弄口舌之罪。”
朱祁镇一愣。
宸妃抬起脸庞,红着一双眼眶:
“就算贤妃不讲,这下药之人也不难猜。”
“嗯?”朱祁镇略一思考,突然惊道:“你是说太后?”
宸妃微微点头。
朱祁镇踉跄着后退两步,用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站稳了脚。
他额头上青筋条条绽出,咬牙道:
“不错,这种事皇后自然是不会做的,贵妃虽然鲁莽跋扈,却没有这个胆子,何况还有她弟弟约束着,能逼着她喝药,却一个字不敢透露的,也只有太后了。”
朱祁镇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这么大的事,她竟连朕也瞒着......太后,为何要对朕的子嗣下手?”
“唉。”宸妃叹气,“只怕这事也怪万岁。”
“怪我?”朱祁镇一脸疑惑。
“万岁对她圣宠有加,她若有子,只怕会和太子抢储君之位,太后偏爱贵妃和太子,就不得不为以后打算,贤妃不说,也不全是怕了太后,她是不忍伤了万岁的母子情分,贤妃对万岁如此情深意重,却落得如此下场,真叫人伤心。”
朱祁镇怔在当地,眼圈渐渐湿润起来,良久,方缓缓道:
“朕这就去看看她。”
“哎,万岁莫急。”宸妃连忙拉住他,好声劝道:“她刚刚吃了药,才入睡歇息,不好打扰的,再说,妾一来找您,您就去看贤妃,太后知道了,只怕要连妾也一同怪罪。”
“对,你提醒的对,是朕大意了,得让她好好歇息。”朱祁镇面现不好意思,转回身来,“朕明早再去瞧她。”
“万岁既有心与她和好,那妾就不得不多提醒一句。”
“你说。”
“依妾所见所闻,她还生着您的气呢,您贸然去见,恐怕会吃了闭门羹。”
“她是怪朕逼迫她向王先生敬香么?”
“不全然是,她主要是气您听信了曹吉祥的话。万岁有所不知,当初她在曹吉祥府上时,被曹吉祥拖到了床上欺辱,逼得她情急之下拔了发簪刺伤对方,才获得喘息之机,等来了皇后娘娘相救,总算保住了清白。”
朱祁镇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她刺伤曹吉祥是为了反抗,不是为给于谦报仇?”
“报仇?”宸妃轻轻摇摇头:“万岁想想,她一个弱女子,家里还有个外婆,那会儿她又不知道您钟情于她,没有靠山,面对曹吉祥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就不怕被报复,连累自己外婆么?”
“是了,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可能不顾她的外婆。”
“依妾所见,曹吉祥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将您牵扯进来,只有这样,您的满腔心思才会放在绿竹到底对您忠不忠心上,忘记他曾觊觎绿竹、欺辱绿竹的事。他让您用王先生试探绿竹,无非是要借您的手除掉绿竹,以绝后患。万岁您再想想,如果绿竹一心复仇,面对你们的试探,不应该忍辱负重演一出戏,教您放心吗?何必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全局部署?”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做恍然状:
“原来如此,好毒的计谋呀。”
“嗯?”
“妾刚刚才反应过来,绿竹就算向王先生敬香,曹吉祥在您那儿也有话说,他会说以绿竹的性子,竟然会放下家人之死为仇人敬香,隐忍至此,必定居心不良。所以他这个局妙就妙在,只要您带绿竹去了智化寺,不管她敬不敬香,都能被编排出罪名。”
朱祁镇默然片刻,涌起一片浓浓的愧疚之情:
“是朕思虑不周,听信谗言,伤了她的心。”
“她对曹吉祥怨念极深,见您因为曹吉祥几句挑拨就来试探,心中委屈,一气之下就干脆自请回避,两不相见了。”
他苦笑:“她性子也是太倔了。”
宸妃莞尔:“万岁不就喜欢她的倔脾气么?”
朱祁镇亦莞尔:“不错,朕就喜欢她傲骨不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