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竹的授意下,徐云中私自扣下了参徐有贞和李贤的折子,曹吉祥见皇帝那儿迟迟没有动静,便来问徐云中,徐云中道:
“万岁看了之后,问奴婢一句话。”
“什么话?”
“锦衣卫指挥使才上完奏,这参人的折子就跟了过来,且所参内容大差不差,你说这究竟是谁的意思呢?”
曹吉祥沉思片刻,道:“万岁性子多疑,参得太急,倒适得其反,让他认为这些人都被我们收买了。”
“奴婢说也许是巧合,万岁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放下那些折子,留中不发。”
曹吉祥点点头:“那就再等上些时日,让六科、十三道寻个别的由头去弹劾,方显得是徐有贞和李贤失了人心,而非我们结党构陷。”
过了些时日,曹吉祥方让六科、十三道上了奏折,弹劾徐有贞、李贤欲独擅威权,排斥勋旧。
第二日,朱祁镇下令,将徐有贞、李贤逮捕下狱。
曹吉祥大喜,只道劲敌将除。
谁料徐有贞、李贤才下了大狱,本来碧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天气,忽然间电闪雷鸣暴风狂卷,更有鸡蛋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有些树木被连根拔起,房屋被掀去瓦顶,最可怕的是,皇帝听政之处奉天门的东吻牌也被摧毁。
徐云中趁机向朱祁镇劝道:“天变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万岁,您要三思呀。”
朱祁镇心下不安,开始反思逮捕诸位大臣的行为,只是迫于面子,自己找了台阶,召来周辰安给个解释。
周辰安本就不喜曹吉祥为人,亦闻李贤的贤名,但又要照顾朱祁镇的脸面,不能明言他的错处,便道:
“雹者,阴胁阳也。盛阳,雨水汤热,阴气胁之则转为雹。今听政之所有此灾异,是上天垂戒于万岁也。《占书》曰:凡雨雹所起,必有愁怨不平之事。又曰:为兵为饥,在国都则咎在君相。任能用贤则咎除。万岁应谨遵天戒修省,宽恤天下刑狱。”
有了台阶,朱祁镇谕百官言:
“上天示戒,固因朕菲德不能召和,亦因群臣不能尽职,或因刑狱冤滥所致。朕自当修省,群臣亦当警惕。内外刑狱有冤滥不伸者,宜加宽恤,该衙门计议以闻。”
虽然只字未提徐有贞、李贤,却在第二日大赦天下,那些被关的官员或官复原职或贬官外放。
李贤虽被降官,但因在朝中口碑甚好,有大臣向朱祁镇进言:
“李贤将来可大用。他虽与有贞同事,但事情都是有贞操办,李贤未尝多言,不当降黜远方,宜特旨挽留。”
朱祁镇也道:“近日主张行事,都是徐有贞一人。李贤在朕前未尝有妄言,今与有贞同责,于心不忍。”
于是,李贤与诸言官一起官复原职。
徐有贞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最终被贬为庶民,流徙金赤。
绿竹得知后,恨恨道:“便宜他了,留了一条狗命。”
“为救贤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他既被贬流徙,余生也是活活受罪,咱们也算替少保报了仇。”徐云中道。
“嗯。”绿竹颔首,“留他一条命苟延残喘,换李贤留京任职,这买卖倒也不亏。”
徐云中含笑望向她,目中尽是欣赏之情:
“好在你想到了天灾示警这个法子,提前找人看了天象,劝曹吉祥推后弹劾,这才能赶上天气突变,震慑万岁。”
绿竹笑了一下:“他是天子,既是天之子,那就只有天才能约束他。说来借由天气变化做文章,还是跟周辰安学的。”
“这次也多亏他给万岁留的台阶体面,此事才会如此顺利。可他总归是周贵妃的弟弟,立场不同难以托付,你还是尽快回到万岁身边的好。”
绿竹顿了一顿,道:“青萝承宠了,我想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徐云中语气微急,“万岁那个人,论事不以善恶为标准,而以亲疏为准则,他对谁的感情深,就容易判谁对。曹吉祥是王振干儿子,石亨战功累累,两人又都有拥立之功,现下他们联手,朝中无人可抗。我虽与万岁有些旧日交情,奈何独木难支,更别论功劳远非他二人可比,如何能敌?你就不一样了,万岁喜欢你喜欢到心坎里,上次曹吉祥那般处心积虑,他都没舍得罚你半分,可见在他那儿,你一人顶十人,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在他面前说话了。”
绿竹面现为难,背过身去,低手抠着手指,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云中见状,快步转至她对面,继续劝道:
“原本先前徐有贞参奏曹吉祥时,你就该回来的,可你不,非要等。这次有些话也该是你说给他听,但你不在,只好我来讲,可那曹吉祥又不笨,很快我在他那儿就藏不住了,等他腾出手,一定会想法将我从万岁身边除去。你要再不回来,我被除掉都是轻的,若是连你我的关系也被连根拔起,就真真是再无翻身之地了。”
绿竹纠结不已,目露痛苦之色,又听徐云中叹道:
“徐有贞被贬,李贤又羽翼未丰,曹吉祥、石亨在朝中再无制约,也不知今后他们又会造多少孽出来,难不成你要等到新一波冤案发生,才肯出山吗?”
绿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打住,最后闭了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我听你的便是。”
这一日,秋风阵阵,红叶尽染,朱祁镇背着手,立在窗前,心事重重的瞧着外面。
他手里捏着一个奏折,那奏折已被他捏的发皱,显然是看了很多遍。
原来这是石亨举荐自己的同乡孙弘任户部侍郎的折子,自他复辟以来,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自曹吉祥和石亨的举荐,就连自己身边的侍卫也受他们控制,这让帝王的心中渐渐开始不安起来。
“万岁,该用晚膳了。”徐云中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动也不动。
隔了一会儿,又听徐云中小心翼翼的问:
“万岁是有心事?”
朱祁镇侧过脸来,打量了一眼徐云中,忽然开口说道:
“忠国公石亨跟朕举荐,想让他的同乡孙弘做吏部左侍郎,可朕听说孙弘为人粗鄙,恐他难当此任,云中,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徐云中心中扑通乱跳,他知道皇帝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便不动声色的答道:
“忠国公为国荐贤,想来也是一片好心,可万岁您是天子,您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不用,又何必为此烦忧呢。”
“他跟曹吉祥,都是功臣,朕若不允,岂不伤了君臣和气?”
“奴婢虽不懂朝政,也读过几年书,记得汉时的周勃、唐时的裴冕,都是有拥立之功的大功臣,可他们一样知道分寸,还不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底下,哪有臣子一不如意,就跟皇帝掉脸子的道理?”
“哦?”朱祁镇唇角微微勾起:“他们要是真跟朕掉起脸子来,又该如何是好呀?”
徐云中笑道:“瞧您说的,那不成了奸臣了吗?”
“哈哈。”
朱祁镇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意味深长。
徐云中心知目的已经达成,帝王的心里已对功臣起了芥蒂,便不再延展这个话题,微笑道:
“万岁先用晚膳吧,再过会儿,汤就凉了。”
“好,用膳。”
朱祁镇将手中奏折往御案上一扔,来至紫檀圆桌前,徐云中为他拉开椅子,坐下之后,青花瓷碗溢出的清香吸引了他,低首一看,不禁一怔:
“竹叶粥?”
徐云中忙道:“竹叶粥清心火除烦热,奴婢见您近日烦事颇多,便让他们做了这道汤羹,万岁您要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下。”
“朕又怎会不喜欢。”他眼底流出一抹怅然,“倒是她不喜欢朕。”
徐云中做出恍然状:“万岁莫不是想到贤妃娘娘了?都怪奴婢,惹万岁伤心。”
“自古多情伤别离,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朕不过是触景生情,怪不得你。”
“要不,奴婢去跟贤妃娘娘说一声?”
他不置可否,自嘲地笑笑:“罢了,紫禁城的花那么多,何苦执着于这一朵?”
说罢,那碗竹叶粥被他挪至一侧,拿起筷子夹起饭菜,只是心中涟漪已被搅起,终难平静下来,筷子拨弄来拨弄去,桌上的山珍海味吃的那叫一个索然无味。
心不在焉之际,一阵悠扬的琴声自窗外飘入耳中。
他一怔:“哪里来的琴声?”
徐云中抬首看了眼窗外,答:“回万岁,是长乐宫。”
他不由得放下筷子,静静听去。
那琴声如溪水般流淌而出,透着淡淡的哀伤幽怨,令人闻之神伤。
如泣如诉的琴音中,婉转清丽的女声随着旋律浅吟低唱: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
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
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
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
“班婕妤的自悼赋。”
他听出曲名,心头一动。
“是。”徐云中接话,“班婕妤原本很得汉成帝的厚爱,谁料却被赵飞燕谗言诋诽,只得向成帝自请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才算脱离是非之地,避开了陷害。可从此余生只能在孤独凄清中度过,唯有借诗词来抒发伤楚的思君之情。想必贤妃娘娘也是思念万岁,因此有感而发,唱了这曲自悼赋吧。”
内心深处的那点涟漪化作连绵不断的波澜,搅得朱祁镇愈发心绪不宁,他再也无心用膳,腾地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遥遥望向月光下的长乐宫,脱口而出:
“她最近在做什么?”
“听说贤妃娘娘一直闷在宫里,哪儿都不去,只有宸妃娘娘会时不时的去看看她。”
两人说着话,窗外的歌声还在继续,在唱到最后一句“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时,琴音猛地一颤,歌声也攸地中断,似乎歌者身体不适,被迫停止。
朱祁镇的心也跟着一颤:“她这是怎么了?”
“万岁若担心,不如前去看看。”
他踌躇片刻,摆了摆手:
“罢了,宸妃同她亲近,自会前去关怀。朕若去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步至花梨木格柜前,拈起躺在柜面一角的白玉发簪,望着发簪表面的轻微裂痕,神情幽幽:
“只怕心软之下......就更分不清,她手里拿的是发簪,还是匕首了。”
“万岁,您这又是何苦。”徐云中淡淡道:“只消您一句话,贤妃娘娘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总好过现在这般,舍不得又放不下,岂不徒增烦恼?”
他一言不发,回到雕木龙椅上坐下,轻轻摩挲着掌心中的发簪,叹道:
“朕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恨毒了王先生,宁死也不愿敬香,朕怕她如曹吉祥所言,连朕也一起恨上了,待在朕的身边,不过是想伺机报仇,取朕的性命。”
徐云中微一沉吟,道:“贤妃娘娘与曹公公的恩怨奴婢不甚了解,只有一事想不通。”
“讲。”
“如果贤妃娘娘连万岁一起恨上,那当初她在南宫为何救您呢?由着您自生自灭,岂不报了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