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长阳宫门口的灯笼被摘下,帝王的龙撵抵达之时,徐云中率着几名内侍抬进几个宝箱,打开,里面装的是各色绫罗绸缎。
宝箱之外,又有三名内侍各端着一个锦盒,亦是装得满满当当,一个里边全是金叶子,一个里边全是金瓜子,还有一个装满了珠宝首饰。
朱祁镇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温声道:
“听说你昨儿个遭了些议论,受了些委屈,这些赏赐是朕的一份心意,看看喜不喜欢?”
青萝耳边响起当初朱祁钰的话:
“金叶子、金瓜子、金元宝......还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些不用心的玩意,朕赏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稀奇,就不赏你了。”
目光依次看过黄灿灿的金叶子金瓜子、熠熠生辉的珠宝首饰、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
她的内心却怀念起那个被埋在地底的摩睺罗。
但面上却堆起欢喜感动的笑容,一脸真诚道:
“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贵重,不过都是身外之物,非妾所求。但万岁这份体贴的心意,实在难得,比天底下所有的珍宝都要贵重,妾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这一番话听得朱祁镇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宠溺地捏捏她的下巴。
“你这份懂得珍惜的心,朕也很喜欢。”
夜幕垂下,绵绵细雨洒落,滴进花盆里,浸润得盆中青萝愈发莹润葱翠。
自打有了新欢,皇帝心情愉悦许多,青萝的乖顺温情,极大的治愈缓解了绿竹带给他的烦闷苦痛,因此近来常常临幸长阳宫,对于离自己最近的长乐宫,不知是淡忘,还是有心回避,不仅再未去过,嘴上也不曾提起。
如此一来,却急坏了长乐宫里的君凝,她急冲冲跑进绿竹寝殿内,说道:
“万岁老往长阳宫跑,也不来咱这儿,这么下去,岂不坏了娘娘的筹谋?”
绿竹轻叹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当初我求着皇帝放她出宫,却没获准,我就担心会有这一天,可这心里头,还总存了侥幸,想着拖的日子久了,皇帝慢慢把她忘了,也好找个机会,没想到,她最近太冒头了。”
君凝想了想又道:“要不瞅个空儿,去跟她说说。”
绿竹摇了摇头:“不要把她卷进来,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变数。”
“娘娘是信不过她?”
绿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低声道:
“她终究是心软,即想救这个,也想救那个,尚雪莹那次就险些坏了事,何况她感念着皇后的恩情,若是跟她交了底,难保她不露出马脚。”
“那该怎么办?我听说曹吉祥这阵子老往万岁跟前跑,每次他一去,万岁就不让身旁有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万岁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还能有什么?”绿竹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定是暗地里替皇帝探查身世之谜,以此来表衷心。”
“如此下去,万岁岂不是对他越来越倚重?”
绿竹面上一寒,道:“要动曹吉祥,本来就非易事,他有太后撑腰,又总督京军三大营,加上石亨领兵在外,徐有贞掌宰辅于内,他们三个同气连枝,就轻易撼动不得,唯有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君凝听完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万岁不来,徐云中也不方便过来,咱们怎么传话给他?”
绿竹美目转动,落在桌上摆的一盘贡桃儿之上。
“找人送两个桃子给他,他便知该怎么做了。”
君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道:
“娘娘是要效二桃杀三士么?”
绿竹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却如冰霜一般,透着浓浓的凉意。
这一日,皇帝召曹吉祥、徐有贞和石亨三人,于武英殿议西征之事,没一会儿,天上下起雨来,待三人谢恩出来,外面已是雨流如注。
三人抬头看了看天儿,正不知该如何出去,便见几名小宦关迎了上来,替曹吉祥和石亨换上雨鞋、雨衣,却只把徐有贞晾在一旁。
徐有贞心中有气,但不能在此发作,便将脸扭到一边儿。
一旁的徐云中早看在眼里,当即叫来司设监领头的少监,斥责道:
“徐阁老身边怎么没人伺候着?”
那少监忙道:“小的一时忙昏了头,忘了阁老也在,就备了两套雨具过来。”
徐云中瞪了他一眼,骂道:
“废物,罚了你这个月的银子!”
那少监连称知错,徐云中这才转过身来,冲徐有贞赔了个笑脸,道:
“阁老息怒,要不您先等等,让他们送完曹公公和石国公出去,再回来接您?”
徐有贞瞧了一眼曹吉祥和石亨那边,见二人早穿戴完毕,一旁的小宦满脸谄笑的撑着伞,恭敬地送他们出去,便冷哼一声:
“不必了!”
言罢撩起袍袖,竟冒雨而出。
徐云中在身后连叫“阁老”,他也不听,没走几步,就浇的如落汤鸡一般。
石亨瞧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曹吉祥也停下脚步,冲他喊道:
“老徐,要不一起挤挤?”
徐有贞仿若未闻,自顾自的一路蹚着水出去了。
石亨笑道:“这倔驴,不用管他!”
曹吉祥皱起眉头,跟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夜里。
曹吉祥正在司礼监当值,忽然徐云中前来,冲他说道:
“大事不好!”
曹吉祥忙屏退左右,让徐云中慢慢说来。
徐云中这才对他言明,说是徐有贞在皇帝面前告他和石亨的状,言他二人嚣张跋扈,为非作歹,挑起朱祁镇对他们的不满。
曹吉祥疑道:“我们三人,同为拥戴之功,如今他为何负我?”
徐云中道:“那一日他冒雨回了内阁,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等你们,他说,阁臣岂与匹夫阉竖同行?”
曹吉祥闻听,恨到牙根儿发痒,骂道:
“老贼,看我不整治于你。”
徐云中凑到他耳边:
“我倒有一计,可解此患!”
二人谋划了一番,待下次朱祁镇再与徐有贞密谈之时,徐云中在门外偷听,将他们的对话学给曹吉祥,接着曹吉祥入宫时故意装作无意间透露给朱祁镇。
朱祁镇大吃一惊,问:“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曹吉祥一脸无辜:“奴婢是从徐有贞那里听说的。万岁哪天对他说过什么事,外面没有不知道的。”
朱祁镇面上虽未表态,内心却对徐有贞起了戒备,认为他喜欢卖君自大,非可靠之人,从此逐渐疏远。
帝王的态度变化,徐有贞亦有觉察,回去之后,他便召集心腹谋划对策。
机会很快到来,石亨西征还京,当天夜里,彗星见于危宿,状如粉絮,色青白,拂拂摇动。这种星象,通常预示着凶兆,乃是上天示警人君,有奸臣当朝。
十三道监察御史撰写奏章联名弹劾石亨、曹吉祥,列举二人种种违法之举,谁料奏疏还未呈上,便被曹吉祥安插在徐有贞身侧的耳目告了密。
听了奏章上的内容,石亨气得直骂娘,只是他一介武将,骂得再厉害也想不出法子,一个劲儿的催曹吉祥:
“你平日里就像池塘里的莲藕,净是心眼,现下人家都骑到头上了,还不快想个招出来?”
“不要催。”
太师椅中的曹吉祥支着额头,苦苦思索片刻,忽地抬头,询问自己的耳目:
“方才听你讲,他们参奏我们的折子里,提到了一条罪名:冒功滥职,对不对?”
“对。”
“好,很好。”曹吉祥唇角轻勾,看向石亨:“你我翻身,全靠这四个字了。”
当下,曹吉祥与石亨连夜入宫,伏跪在朱祁镇面前,痛哭流涕,由石亨出面诉说:
“臣等对万岁一片忠心,冒死迎您复位,不料当今阁臣擅权,唆使御史诬劾臣等,想致我们于死地,万岁明察呀!”
曹吉祥也还罢了,他堂堂武将,刚立了战功回来,哭得宛如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不免令朱祁镇动了感情,心有不忍,温声道:
“莫哭,你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个诬劾法?”
石亨道:“他们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添油加醋,给臣等安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这也便罢了,臣等无非一死,他们最无耻的,是说臣等冒功滥职!万岁,若我们迎您复位是冒功,那您的复辟之举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朱祁镇瞳孔一震,面现怒色。
曹吉祥见他如此反应,与石亨暗暗对了个眼色,心头一喜,已知计策成功。
如果仅仅哭诉二人被冤枉,朱祁镇并不会在乎,可是若扯到复辟一事,便是扎到朱祁镇的死穴,否定夺门之功,便是否定自己复位的合法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定会站到他们这边。
果然,上方的帝王冷冷一笑:
“好,朕明日就看看,他们的奏章里是怎么写的。”
次日,御史们的奏章送达朱祁镇手里,看见上面的冒功滥职四个字,帝王大怒,一把将奏章掷于地上,当场下令,把那些御史统统逮捕入狱。
在曹吉祥的授意下,锦衣卫在诏狱中对御史们使用各种刑罚,想逼出幕后主使,奈何御史们闭口不言,宁死不招。
见此情状,曹吉祥便示意手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门达上奏。
先前监察御史曾上疏给朱祁镇,控诉曹吉祥、石亨在河间县霸占耕田一事,徐有贞与他二人不和,自然在朱祁镇面前大大参奏了一把曹石二人,另有吏部尚书李贤,端正凝重,为被夺耕田的农民仗义直言,使得朱祁镇心中天平倾斜,命令巡按御史复勘侵占民田一事。
由此,李贤遭到曹、石记恨,这一次得着机会,除了攀诬徐有贞及其党羽外,连李贤的名字也一起禀了上去。
徐云中听闻之后着急不已,夜深人静之时,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侧门进了长乐宫,向绿竹道:
“原本是要挑起曹吉祥和徐有贞的内斗,谁成想李贤竟被卷了进去。他耿介忠直,心系百姓,是难得的贤臣,他不能死,得想个办法救一救他。”
绿竹在殿内来回踱步,思索了片刻,问:
“他被逮入大狱了吗?”
“还没有,现在只是锦衣卫那边攀诬,据说石亨和曹吉祥正在联络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弹劾徐有贞、李贤。”
“他们这是借着万岁近来不喜徐有贞,把李贤和徐有贞打成一派,让万岁厌屋及乌。”
“不错。”徐云中点头,“我也想过在万岁面前进言,可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在气头上进言,越会引起他的疑心戒备,反倒弄巧成拙,坏了事情。”
“他是皇帝,万人之上,无人约束,凡事只能看他心情定夺,当权力不被约束的时候,就很容易沦为灾难。”
徐云中急道:“那总不能就干巴巴的等他换心情吧,万一李贤像少保一样遭了毒手,便是他过后悔悟,人已经没了,再悔又有何用?罢了,我只管去他面前试一试,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刚要转身,手臂却被拉住,回过头来,正对上她静水流深从容不迫的眼眸:
“你说没用,他在气头上,决计不会听,但有一个——他一定会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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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