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 第4章 第 4 章

张自安开始习惯李鱼的存在了。

同学们也开始习惯张自安身后有个李鱼了。

上课时，有时候老师叫张自安回答问题，坐在第一排的李鱼会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头看一眼张自安。张自安捕捉到他的视线，就冲他一笑，李鱼却一脸漠然地回过头去。

这让张自安觉得困惑，明明是他看过来，跟过来，可是每当自己释放一点善意，他却冷漠地后退。

想跟他交流，他不说话。想跟他一起玩，他却躲到自己身后。

张自安不是个纠结的人，他心想，就当在养狗，这狗还不用照顾，不用喂，可省事多了。

他当然想养一只真的小狗，奈何他妈不让啊。他妈讨厌家里出现一切小动物，他家不养鸡，不养鸭，没有牛，没有马，唯三的活物就是他们一家三口。

赶集时，集上卖小鹅，黄毛的，叫起来声音柔柔的，张自安擅自买了一只回家。

结果一宿过去，第二天张自安就发现小鹅没了。

张自安问鹅呢，妈说送人了，并且告诉张自安，他买一只妈就送走一只，看他零花钱够买几只鹅。

张自安能说啥，家里他妈当家，说一不二，无人能忤逆。

还有次，有只土黄色的流浪狗流浪到他家院子里，他又想养了。可是他妈一看见院子里出现流浪狗，立刻拿起扫帚轰它走。小狗可能感受到了张自安的善意，特别想留下，所以安妈怎么赶它都不走，在院子里绕圈，安妈追着它跑来跑去的，这画面把张自安逗得嘎嘎乐。

安妈一个来气，手中扫把旋转着飞了出去，砸在狗身上。小狗惨叫一声，哭泣着离开了。张自安目送小狗离去的狼狈身影，有些落寞。

张自安高中时放假回家，发现他妈被狗咬了。问谁家狗，说是邻居家的。安妈生气地说，她特别讨厌狗，狗见到她都喜欢冲她叫。张自安后来看见了邻居家的小狗，是只长毛小白狗，张自安蹲下啧啧啧的唤狗，白狗摇着尾巴凑过来，没有一点要咬人的意思。听说狗的嗅觉很灵敏，可以闻到同类散发出的恐惧气息，难道因为他妈打过狗，所以她的身上就携带了这种气息吗？不能吧，这么多年，啥气息这么阴魂不散？或者因为他妈讨厌狗，所以狗能感觉到她的厌恶，于是以厌恶报答厌恶？

张自安拿自己零花钱买了十根火腿肠，随身揣着。

晚上，张自安遛着李鱼满村闲逛，来到没什么人迹的小路边，累了就往雪地里一躺，在纯净洁白的雪地上印上不同的身姿。他印一个，李鱼在他躺过的地方再印一个，人形失去了，变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坑。张自安玩累了就干脆在雪地里打滚，羽绒服帽子一戴，眼睛一闭，顺着浅坡滚下去。等他停下来，身后有个人跟他挤在一起，两人笑出一团团白气。

张自安捡拾一些干枯的蒿草，李鱼跟着做，将干草束成扫把的样子，在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上扫出一条冰路来，然后两人在这条冰路上打出溜。

张自安滑过来，李鱼跟过来。张自安滑过去，李鱼跟过去。

张自安动作比李鱼快，有时候他滑到头了，李鱼刚到一半，张自安迎着李鱼滑过去。李鱼比张自安矮小，他肯定是撞不过张自安的，可是明明看到了张自安冲过来，他却不知道躲，直直撞到张着手臂的张自安怀中。张自安为了维持平衡，两条胳膊一拢，抱住李鱼，扫出来的冰路狭窄，两人碰到冰路边缘的积雪，脚下一绊倒，一个带倒另一个，双双倒下去。

张自安将冰路扩大，扫出一小块滑冰场出来。在这小小的滑冰场上，张自安故意伸脚绊倒李鱼，一绊一个准，李鱼总是前倾着倒下，倒下时总是抱住张自安作案的腿，一副逮住凶手，等着谁来为他伸张正义的架势。

玩累了，两人家雀一样并排蹲在横在河岸边的枯木上。

张自安从兜里摸出一根火腿肠，捏住火腿肠的两头，将两头往不同方向拧个几圈，火腿肠便一分为二。

张自安将火腿肠从肠衣里挤出来，喂到李鱼嘴边，李鱼就一口口吃下去。喂完半根再喂半根，吃完了再拿出一根火腿肠，扒开了继续喂。

几天下去，零花钱告罄。

为了能继续买火腿肠，张自安伸出了罪恶的双手，偷拿了他妈衣柜中戒指盒里的硬币。

硬币花完了，又瞄准抽屉里的纸币，越偷越胆大。

钱丢得多了，安妈发现了。

问他偷钱干啥，张自安说买火腿肠了。

问火腿肠呢，张自安说喂狗了。

气得安妈把张自安一顿胖揍，说“你还不如自己吃了呢，还喂狗，狗咋没咬死你呢”。打完了不算，还问张自安喂了谁家的狗，叫他把狗牵来，跟狗算账。

张自安说流浪狗，安妈说那正好宰了吃肉。

张自安闭嘴了。

那之后，张自安再也没买火腿肠了，因为他妈不给他零花钱了，直到他念完小学，上了初中，才重新拥有触摸金钱的权力。

不给他钱也不行了，因为他初中不在村里上，不在爸妈身边身上没有钱怎么行。

安妈给他钱的时候，还对他买火腿肠的事念念不忘呢，警告他要是还买火腿肠喂狗他就自己饿着肚子，没人管他。都快忘记火腿肠这码事的张自安哭笑不得，说哪来这么多狗要他喂啊。

六年级寒假时候，见不到李鱼了，张自安在家里猫冬。

一天，家里座机响，接起来，居然是李云，约他出去爬山。

张自安身上围着小被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

电话“啪”得挂了，张自安心想，这气势，比大姐头还拽。

二十分钟后，正边吃瓜子边看电视的张自安，看到门口伸出一颗头，吓得他“哦哟”一声。

同时客厅响起安妈的声音：“儿子啊，你同学来找你了。”

哦，原来是被妈放进来的。

张自安冲门口的头招手：“进来，进来，坐。”

来人迟疑着挪进来，张自安看到他脚上穿得是自己冬天的拖鞋。

冬天了，安妈给家里人都备上了毛拖鞋，都是安妈自己买得鞋底和鞋面，亲手钩上的。张自安却嫌弃鞋底太厚，且笨重，所以没穿这个，依然穿夏天的单拖鞋。

一般有客人来安妈为了表达好客都不叫客人脱鞋，直接穿鞋进，如果客人执意脱鞋，安妈就拿出大码备用拖鞋给客人穿。备用拖鞋全是大码的，以防遇到脚大的女人或男人，鞋小了等于给人家穿小鞋让客人不高兴。

张自安家很少来同学，这难得来一个，没想到安妈把张自安的拖鞋给人家穿上了。

李鱼身子挪进来就不动了，像小学生罚站一样站在门口任张自安检视。

张自安抓起瓜子递给他：“吃瓜子。”

李鱼接过去了，但没有吃，握在手里。

张自安问：“你咋跑来了，外面是不是特别冷？”

李鱼点点头。

沉默。

一分钟后，张自安问：“要不……出去走走？”

李鱼点点头。

张自安于是掀开身上的小被子，开始脱掉睡衣，睡裤，穿上毛衣，毛裤，毛袜子，穿外套，穿厚裤子，摘下挂在墙上的手套，犹豫了一小下，又把手套放回去了。

装备完毕，两人出门了。

张自安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一直待着骨头都软了，出来走一走也行。”

两人溜达着，往学校方向走去。

因为天冷，张自安不想去没人烟的地方了，总觉得没有人的地方天气更冷。

拐个弯，能看到学校大门了，张自安发现，校门口站着一小撮人，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张自安心想，不会是自己同学吧？

正一边走一边盯着呢，那撮人里有人看着这个方向伸手，接着其他人也都看过来了，有个戴粉色帽子红衣服的女生冲自己挥手了。

张自安听到遥远的喊声：“张自安！快过来呀！”张自安听出来了，是李云的声音。

等走近了，这一小撮人面目都清楚了。李云，同班同学黑胖子朱光，双胞胎兄弟林泽权，林泽胜，李云的邻村表弟初康健。

李云没戴围巾，露出来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的，她笑吟吟地看着张自安，说：“怎么我叫你你不出来，他一找，你就出来了呢。”

张自安瞅瞅李鱼，问李云：“咋，你派他找我的啊。”

“才没有，我哪有权力使唤他。我三姨一家三口来我家了，他们大人在我家打麻将，我和老弟还没嫌吵呢，我妈倒嫌我俩碍眼了，撵我们出去玩，连李鱼也一起撵出来了。一出来，他就往你家跑，你说你是吸铁石吗？这么吸引他这个铁疙瘩。”

张自安呵呵一笑：“那我吸力可能不太够，不然咋吸不动你这个铁娘子呢。”

李云翻了一个白眼：“你才是娘子。”

张自安说：“我不是娘是郎，我是狼子，”说完指指身后沉默的李鱼，“这是我朋友狗子。”

李云被逗得哈哈笑，观众中朱光翻了个白眼，冲张自安说：“没见过你这么贫的。”

张自安谦虚道：“哪里哪里，彼此彼此。”视线挪到初康健脸上，冲他伸出手，“表弟你好，欢迎光临本村。”

初康健呲牙一笑，跟张自安握了握手：“姐夫你好。”

李云打了初康健胳膊一下：“别瞎说。”

朱光又翻了个白眼。

朱光的两个双胞胎小弟见此，上前一步，哥哥林泽权手指朱光：“姐夫在这呢。”

初康健看着朱光的黑胖身材，哈哈地笑了。

朱光感觉被蔑视了，撒气地在林泽权头上拍了一巴掌：“姐夫你个头。”

李云说：“好了好了，别闹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出发吧。”

张自安问：“去哪啊？”

朱光说：“爬山啊，你不会不敢去吧？”

张自安哼笑一声：“我怕什么？碰到狗熊也是先吃跑得慢的。”这话让朱光脸更黑了，六一儿童节时他跟张自安两个都参加了一百米赛跑，他们校园操场不够大，直线最长的赛道只有六十米，100米要拐个弯。朱光拐弯时盯了眼脚下，而人快速奔跑时是不能盯着脚下跑的，所以朱光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结果就跑了个倒数第一。当时跑了第一的体育委员张自安还冲他说风凉话，说原本以为他俩可以拿个冠亚军呢，没想到拿了个双第一，把朱光气够呛。

朱光转头当先往北走：“婆婆妈妈，还走不走了？”

李云跟在他身后，声音清凌凌的：“等等我，我腿短，走不快。”

朱光真的回头等她，然后他就看到没有挪动脚步的李鱼了。他冲李鱼吼了一声：“跟上啊狗子，在那傻站着干啥呢？还要我用绳牵你吗？”

张自安也看到站在原地没动的李鱼了，他冲李鱼招招手：“过来。”

李鱼就走了过来。

张自安对朱光说：“你说话不好使，还得是我。”

朱光没搭腔。

几人一直向北走，拐进一条小路，往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