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伍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虚无之境,经历着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世界天旋地转,她是暴风雨中无依无靠四处漂泊的小船,随时预备被巨浪吞没。
她害怕得全身抽搐,牙齿眼看就要咬上舌头。可突然,身旁一个高大的影子拢住了她,这人带来熟悉的香气,把她圈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唱起童谣哄她。
然后,他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了她嘴里,任由她咬着。
易伍无法控制力道,齿关下了力气,血腥味蔓延上来,她成了个嗜血的怪兽。
这是个无法逃脱的噩梦。
想翻身却无力动弹,只能在疼痛中呜咽,嘴巴嘟嘟囔囔嚷着疼。
朦胧之中,似乎有液体落到她脸上,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急促地呼唤护士:“她醒了!她醒了!是不是要给她按下止疼泵?她看起来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可当护士按了按钮后,药物迅速在她体内发挥作用,疼痛如同潮退,意识再次模糊。世界突然温暖起来,她像被一团柔软的黑暗紧紧裹住,而后直接被托举到了半空。没有痛苦,没有悔恨,甚至没有一直相伴相生的焦虑戒备。
好像回归到了婴儿时期,在温暖的羊水里漂着,所有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
她根本不想醒来。
人世太苦了,欢乐总是短暂,痛苦如影随形。醒来了之后面对什么呢?暴力疯癫的母亲,冷血残忍的父亲,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朋友,和......再次背向她离去的哥哥?
“哥哥。” 她在梦里无意识地喃喃喊着,“哥哥。” 上下唇都不需要相碰,单用喉管震动就可以发出的简单两个字——哥哥。
却仿似有千斤重。
从童年时代开始,每一次脱口而出这两个字,起心动念都是包藏祸心,可季宁偏偏每次都稳稳接住。每一次,他都原谅了她。
原谅了她的自私自利、忘恩负义、负心薄幸。
在梦里,她感觉到有液体沾湿了她的手背。她想抬手把它们擦掉,可手指太沉根本抬不起来。
“我在这儿!小伍,我在这儿!你快点醒过来看我一眼好不好?都是哥哥的错,你听我给你道歉,嗯?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小伍.......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最后泣不成声,他的大掌握着她的小手,紧贴着自己的脸,像要把那冰冰凉凉的手一点点熨热。
为什么这么凉?他捧起她的手,又搓又哈气,可无论他如何搓揉,手掌的热量都无法渗透进她的皮肤,就像试图捂化一块千年寒冰。
他又慌了神。
管小安看在眼里,只觉得无奈,在一旁耐心地劝:“吴老师,你也不能这么心急啊。易伍福大命大,能活下来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这刚刚从ICU转出来才几天?从深度昏迷到完全清醒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不!是她自己不想醒。我知道的,她怨我了,小伍她怨我了。” 吴明景埋头,“我是个混蛋。”
“你别多想,这和你没关系。我过来就是为了给你换个班,你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守了这么多天,铁人都要倒了!再说了,就算你继续这样每分每秒盯着她,难道就能把她盯醒了?又不是睡美人。”
管小安打心眼里佩服吴明景的护理能力。他没请护工,生怕别人照料得不够耐心细致,所以什么事都自己来。每天给易伍打水,擦洗,换衣,两小时翻一次身,穿戴压力袜,按摩腿部肌肉,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把角角落落都留意了个遍。
病人的体面,其实都是家属给的。比如现在看易伍,还是那张美丽白皙的脸,除了消瘦了点儿和往日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真跟个睡美人儿似的。从上到下干干净净,连手指甲脚趾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谁又能想到她在床上已经躺了这么久?
管小安自己是女生,又是个医生,假设让她来照顾易伍,她自然也是心甘情愿。但是她自认做不到像吴明景这样细心周到。吴明景在护理前问了她很多问题,怎么不生褥疮,怎么让易伍感到舒适,然后把要点一一详尽地输入备忘录里。
肯花这份心思去做事,又有什么会做不好呢?
管小安撇了撇嘴,对着这尊望妻石继续劝:“她脱离了危险期,医生也说各项体征都不错,你真的不用像个盯妻狂魔一样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等她好了,你又倒了,难道让她从病床上爬起来再来照顾你?”
吴明景只执拗地拉着易伍的手:“我不累。”
“那她要这么躺一辈子呢?”
“那我就守她一辈子。” 说完,他又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管小安无语:“那你最起码去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吧?我是医生,这你总得听我的。她发一次惊厥,你就给她咬一次,到时候给你指骨咬断了,还怎么弹琴啊?”
吴明景只如入定般,对管小安的话充耳不闻。
管小安无奈叹气:“那要不,你给她唱唱歌?多来点不重样的刺激,说不定她就能醒了。”
这话倒是听得吴明景眼前一亮。之前去陪唐卉的时候,小姑娘也老是半梦半醒,他在床边给她讲了故事,还唱了歌,后来她便肉眼可见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音乐确实是是很好的听觉刺激,说不定真的有用?
“小伍,我闭门不出整整十天,是在给《蔷薇之巅》写歌。我没摆烂,我都有听你的......现在就唱给你听好不好?” 吴明景握着易伍的手,在脸颊摩挲着,“你是第一个听到的,快点起来给我提意见。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把我绑起来也好,听凭你处置。不许不理我。”
这个“把我绑起来”让管小安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吴明景真的轻轻唱了起来。
音符携着心跳,与监控器上不断闪烁的数字共振。低音如同海浪拍岸,鱼龙潜跃。高音如同鸿雁长飞,鹏程万里。缠缠绵绵的旋律,似一条缎带,在空中优雅起舞,轻柔滑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管小安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易伍当时那么笃定吴明景能翻红。他不缺颜值、不缺实力、也不缺努力,只缺一点点好时机。
一曲终了,管小安正准备鼓掌,没想到单间的病房门被礼貌地敲开,一群年轻可爱的小护士鱼贯而入。
她们轻手轻脚,整齐划一地排排站在易伍床边,以最柔和的声音拍起了掌。
“景宝,真的是你!啊啊啊,他们跟我说你在我们医院照顾妹妹,我都不敢信!” 一位小护士开口,极力调低音量,压抑住内心兴奋,“刚刚你唱的我们在门口都听到了,是新歌吗?好好听好好听!”
“嗯嗯嗯!” 另外一个护士接过话茬,“居然能听到景宝唱现场!还好我之前和人换了班嘿嘿。”
第三位护士双手握拳放在下巴上:“景宝对妹妹实在是太好了。你别太担心,妹妹的情况还算稳定,再给她点时间让她慢慢醒过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哦。每天就支着个行军床睡在这儿,怎么能休息得好啊?”
其余人也附和着:“对啊,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再过来。我们替你看着,有什么事给你打电话。哎,景宝的妹妹好幸运啊,我要是有哥哥就好了。”
“为什么景宝和妹妹不是一个姓?妹妹姓易,景宝姓吴。” 终于有人发现了问题关键所在。
管小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提问,立马打哈哈:“吴老师是用的艺名啦,出道之后就改了。”
护士妹妹们听她说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吴明景这时起身,对着护士们鞠了个躬:“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大家照顾小伍。”
护士们连忙摆手,笑着说都是自己分内事。
“可你在这里这么久,工作怎么办啊?妹妹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床,要我说,还是应该请个护工。我这里有推荐的阿姨,可以介绍给你啊。”
吴明景只抿嘴,摇了摇头:“工作的事可以放。”
“放?.......放什么放?”
在任何人都没有意料到的时刻,病床上突然传来微弱的气声。
吴明景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先是愣了半秒,而后立马转身。眼睛瞪圆,嘴唇微张,他颤抖地弯下腰,俯到易伍的耳边:“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眼泪又落了下来,一滴滴打在她的脸颊上。
易伍的脸浮上浅浅的笑,声音依然微弱:“我说......你敢放下工作?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狂喜从心底炸裂翻涌,瞬间淹没了他。他紧紧握住易伍的手,握到指节泛白,生怕这一切只是幻觉,也好像一旦把手松开,下一秒易伍又要沉睡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你醒了,小伍,你终于......醒了。” 吴明景哽咽,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在空中打着旋儿,疯狂颤抖着。